声响传出殿外,廊下侍婢皆心头一惊。
看向守在殿门前的马桂,见其神情自若毫无忧色,众人知趣地收敛心神,权当自己耳聋,对殿内动静一无所知。
大殿内,林珩站在晋侯身前,见他狼狈趴在床脚,半点没有搀扶的意图。
“大父英雄一生,杀伐果决,三军如臂指使。刀锋所向诸侯避让,霸道纵横,天子不敢小觑。”
林珩娓娓道出先君功业,旋即话锋一转,提及晋侯所为。
“反观父君,知勋旧傲慢却无力弹压。欲仿效大父,却只知其表未识其里。拔擢新氏族未能压服勋旧,反而闹得前朝乌烟瘴气,至今无法收拾。”
晋侯想要撑起身体,努力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林珩蹲下身,单膝支地。腰间玉饰垂落,精美的雕纹闯入晋侯眼帘。螭龙盘尾,传承自先君,由国太夫人赠给林珩,作为他的生辰礼。
看到熟悉的雕刻,旧日回忆涌入脑海,沉重的压力如有实质,晋侯悚然一惊。
“休逞口舌之利。”晋侯颤抖着手臂抓着床柱坐起身,“勋旧势大,军政操控在手,换你又能如何?”
“若我主政,自然是杀。”林珩掸了掸衣袖,云淡风轻道。
“杀?你说得简单。”
“莫非很难?”林珩看着晋侯,貌似不解他的想法,“父君,您手握虎符,可随时调动中军,屠智氏满门又如何?”
“智氏统领下军,岂会坐以待毙。”晋侯面带讥讽,冷嘲道。
“下军?”林珩摇头失笑,“父君,您是晋国之主,登高一呼,智氏便为逆臣。谁愿同逆臣为伍?”
晋侯无言以对,再次陷入沉默。
“杀一家不行,那便两家、三家,杀到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林珩面带浅笑,索性席地而坐,坦然指出晋侯的怯懦,道出他不愿承认的错误。
“自天子分封,诸侯生死几何?灭国者恒有,况乎氏族。”
他双手交握,一字一句出口,似重锤砸向晋侯头顶。
“不破不立。父君既能启用新氏族,为何还要优柔寡断对勋旧再三手软,以至于出现今日局面。”
晋国不缺有用之人。
潮汐起伏,日升日落,一家氏族灭门,马上会有新崛起的势力填补。
林珩不懂晋侯,不明白他明明握住刀剑,偏要自己束缚手脚。一个隐患未除,又制造出另一个隐患。
“智氏是你外家,你果真能下手?”晋侯沉声道。
林珩神情微怔,像是听到一个笑话,笑声由低到高,完全无法抑制。
“父君,您几次要杀我,有没有一刻心软?我为您亲子,您竟以为我会有亲情?”黑袍公子畅快大笑,眉眼弯弯,€€丽杂糅凶狠,浑似刀锋染血。
笑够了,林珩搀扶起晋侯,将他扶到榻上。
“父君,肃州城将有大变,届时天翻地覆,您会亲眼目睹。”
“你要篡位?”晋侯阴沉地看向林珩。
“确有人谋逆,但不是我。”林珩摇了摇头。
晋侯盯着林珩,目光愈发冰冷。
“不篡位,但要掌权。你想杀我?”
“不,我会保父君平安。”林珩直起身,认真道。
“你会如此好心?”晋侯嗤之以鼻。
“父君,我欲在国内变法,期间需威慑群臣和睦四邻。为使事情顺利,免得横生枝节,杀鸡儆猴最为妥当。”林珩笑对晋侯的态度,语速不紧不慢,“师出无名乃是不义之战,不可取。为此,还需您助我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晋侯眉心紧蹙,不解话中含义。
“临桓城之事传遍国内,国人即将群聚都城。父君无法留在国内,欲生必要流亡他国。届时发兵,那便是师出有名。一举多得,父君以为如何?”
林珩笑容温和,好似所言稀松平常,非是关系生死的大事。
晋侯虎目圆睁,脸色煞白,惊怒交加之下,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四章
雪越下越大。
寒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顷刻覆盖广阔平原,天地间尽是一片银装素裹。
风过回廊,带起呜呜声响。
声音尖锐刺耳,犹如嚎哭一般,频繁敲打侍人和婢女的神经。
众人不敢抬头,竖起耳朵静听,殿内传出模糊的话音,并不十分真切。不多时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晋侯暴怒的吼声。
“逆子,大逆不道!”
侍婢同时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下巴抵在胸前,头垂得更低。
晋侯的咆哮恍如雷鸣,却无往日的震慑力。此刻的他如困兽一般仓惶无助,实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逆子,混账,必受天惩……”
声音越来越弱,他渐渐耗尽力气,最后几个字变得模糊不清。
侍人们交换眼神,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继续充当木雕泥塑,装作眼瞎耳聋,对今夜之事一无所知。
又过片刻,吱嘎一声轻响,门轴转动,殿门向内开启。
寒风迎面袭来,鼓起黑色袖摆。
丝绦摇曳,腰间玉石互相碰撞,暗红墨黑纠缠,莹白赤金相叠,在火光下刺痛人眼。
“马桂。”
“仆在。”
“父君病重需要静养,你带人严守正殿。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林珩迈步走出殿门,接过斗篷披上,下摆垂至地面。火光映在他脸上,眉眼漆黑,唇无血色,看似单薄却不显孱弱,反予人无穷压力。
“公子,若是国太夫人遣人来问?”马桂低声道。
“任何人不得擅入。”林珩侧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重复前言。年轻公子背对火光,双眸幽暗深邃。目光落在人身上,寒意浸入骨髓。
“谨遵公子吩咐。”
马桂躬身领命,双手袖在身前,眼帘低垂,面上依旧挂着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透出些许骇人之色。
夜色渐深,林珩未在正殿久留,命侍人举火把照亮,迈下台阶返回寝殿。
雪虐风饕,搓绵扯絮。
积雪覆盖宫道,短短一段路竟耗费双倍时间。
侍人护着火把的光亮,行走时自行围拢,为林珩遮挡风雪。
抵达林华殿前,紫苏和茯苓正焦急等候。
两人快步迎上前,见林珩脸色发白,当即顾不得许多,道一声公子恕罪,一左一右搀扶他,近乎是将他架回殿内。
数个火盆分散摆放,铜炉内燃烧香炭,使得房间内暖意融融。
雕窗留出缝隙,方便烟气飘出,使得空气流通。
三人进入殿内,茯苓回身关闭殿门。
林珩换下皮履,紫苏膝跪在地为他解开腰带,除下染雪的外袍和斗篷。
里衣在炭炉上烘过,穿在身上舒适干燥。紫苏为林珩披上,瞧见他背上的疤痕,目光微暗,红唇紧咬,杀意再次涌上心头。
背叛公子之人,勒死沉湖太过干脆,本应千刀万剐,将其碎尸万段!
“紫苏?”
林珩拉上衣领,回身看到婢女的神情,不由得叹息一声,手指抚过她的发顶,轻声道:“别再想,都过去了。”
“公子恕罪,奴失态。”
紫苏垂下头,继续为林珩整理衣襟。
茯苓展开外袍覆上林珩肩头,拿起玉带犹豫片刻,转身换成更柔软的帛带,为林珩系在腰间。
“谷医方才来过,叮嘱公子睡前服药。”
茯苓系紧帛带,又取来玉钩,熟练为林珩整理襟口。
“半个多时辰,汤药早就凉了。奴不放心药奴,等下亲自去炉边守着,再为公子熬药。”
林珩有些困倦,点点头没有多言。
换下的衣袍被侍人捧走,林珩坐到屏风前,禁不住打了个哈欠。紫苏取下束发玉簪,手指顺过他的发,感受到些许湿意,回身取来布巾擦拭。
“公子,是否用些羹汤?”
林珩正想拒绝,想起稍后要服药,不得不改变主意。
“菜羹即可,不要加酱。”
“诺。”
茯苓弯了弯双眼,想起林珩初到上京时的遭遇,笑容迅速隐去。
殿门开启又关闭,风啸声遮去婢女的脚步。
少顷,侍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禀报珍夫人母子深夜来访。
“禀公子,珍夫人携公子原求见。”
林珩正闭目养神。
紫苏动作轻柔,指腹按压额际,令他昏昏欲睡。
听到门外的声音,他没有立即睁眼,而是抬手捏了捏眉心,发出一声嗤笑。
这个时候来?
看来鹿氏终于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