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进来。”
声音传出殿外,侍人领命走出回廊,不多时带来珍夫人母子。
两人身上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遮住头,看不清双眼,只露出鼻尖和下巴。公子原刚刚离开南殿,同珍夫人汇合,立刻马不停蹄赶来林华殿,连夜拜见公子珩。
停在殿门前,两人除去斗篷。珍夫人拍了拍公子原的手背,率先迈步走入殿内。
一门之隔,殿外滴水成冰,殿内温暖如春,恍如两个世界。
火光在灯盘中跳跃,木炭在铜盆中燃烧。
殿内清香缭绕,不闻半缕烟气。
漆金屏风前,公子珩斜靠在案边,单手撑着脸颊,姿态闲适慵懒。
一名婢女跪在他身后,搓暖了手指,轻轻按压他的额角。
硕大的牡丹绽放在屏风上,栩栩如生,绚烂夺目。
乍见繁花盛放,珍夫人有片刻恍惚。
昔日的景象闯入脑海,她骤然记起正夫人在世时,每次前往玉堂殿问安或是探病,都能见到一面相类的屏风。
“母亲?”察觉她神情有异,公子原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
珍夫人蓦然回神,定睛再看,公子珩正侧过身,单手撑着脸颊,目带审视看向自己。
深邃,幽暗,冰冷。
继承自正夫人的眼眸,此时竟无半分相似。
“夫人和庶兄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林珩略微坐正身体,视线扫过这对母子,在公子原脸上稍作停留,旋即回到珍夫人身上。
“公子日前曾言,物有价,等价可换。”
珍夫人深吸一口气,无意拐弯抹角,选择开门见山。
通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她对林珩的行事作风有所把握。要想达成目的,闪烁其词毫无用处,自作聪明更会起到反效果。
“我确实说过。”林珩示意紫苏稍停,单手置于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道,“我也曾告知夫人,欲达成所愿,前番提出的条件远远不够。”
“我知。”
伴随着话音落地,珍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
展开后,绢上写满文字,全是氏族之名,丽夫人等赫然在列。
“当年正夫人中毒,以致早产衰弱,早早离世,凡参与之人皆在此。”珍夫人将绢布推向前,方便林珩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
“公子,以此换我儿平安,可否?”
珍夫人破釜沉舟,凡是参与当年事之人,只要她知晓,一个也没有漏掉,包括她自己在内。
公子原大吃一惊。
母亲的行为出乎预料,同两人之前商定完全不同。他有意开口,却被珍夫人拦住。
珍夫人对他摇头,一心一意看向林珩,等待他的回答。
林珩没有出声,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桌面。
声音落在珍夫人耳畔,将她的自信一点点敲碎。紧张和焦躁疯狂滋生,充斥胸腔,让她变得不安,无法再泰然自若。
就在这时,紫苏附在林珩耳边低语数句。
林珩挑了下眉,口中道:“取来,给夫人过目。”
“诺。”
紫苏起身绕过屏风,俄尔取来一卷布巾。
比起珍夫人带来的绢布,布巾略显破旧,边缘粗糙,形状很不规则,分明是从布裙上扯下。
当着珍夫人和公子原的面,紫苏展开布巾,上面同样记录着一份名单,同绢布之上重叠九成,仅有个别出入。
“此乃先氏女呈上,换我庇护出继的幼弟。”看着脸色发白的珍夫人,林珩慢条斯理道,“夫人要有诚意,方能达成所愿。若仅是这些,还是请回吧。”
说话间,林珩垂下眼帘,摆了摆手,大有送客之意。
珍夫人心知谋划落空,对先玉恨得咬牙。为防林珩心生不耐,当即叠手伏身,沉声道:“鹿氏愿效忠公子,唯公子马首是瞻!”
公子原也伏身在地,口称自请为臣,愿为林珩驱使。
“夫人之意,鹿卿是否知晓?”
林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珍夫人和公子原不敢有丝毫迟疑,迅速将鹿敏的手书呈上。竹简上盖有鹿氏家主私印,在家族中代代传承,比官职金印更能象征身份。
“鹿氏愿效忠公子!”
除了晋侯和国太夫人,母子俩从未向任何人行此大礼。
此刻,他们伏身在地,真切感受到畏惧和压力。
公子原终于明白,为何舅父会看着他连连叹息,最终决定同有狐氏割席,全族转投公子珩。
他也曾上朝听政,面对两班朝臣,他时刻紧绷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
正如此刻面对林珩。
畏惧恐慌萦绕心头,忐忑不安挥之不去。这种压力甚于面对朝臣,甚于面对晋侯,让他不自觉颤栗,手指控制不住地痉挛抖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灯芯不时发出爆响,时刻牵动母子俩的神经。
终于,林珩的声音再次传来,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鹿氏尚可用。”
林珩起身走出案后,长袖轻振,乌发披在身后。腰间帛带刺绣金纹,同襟上玉钩相映,溢出冰冷的色泽,刺破一室暖光。
微翘的履尖停在近前,长袍下摆闯入眼帘。
林珩负手身后,俯视珍夫人和公子原,口出命令不容置疑。
“新氏族兵力,举兵日期,明日送到我面前。过了明日,鹿氏即为有狐氏同谋。”
“诺!”
珍夫人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写有名单的绢布忽被林珩提起,随意扫过两眼,连同布巾一并落入她手中。
“兵起之日,这上面之人,除夫人以外,不应存于世间。”
珍夫人攥紧手指,咬着牙点头:“公子放心,必定一个不留。事成之后,我会自行了断,不会令公子烦心。”
“母亲!”公子原惊呼出声,见珍夫人心意已绝,膝行上前向林珩叩首,祈求留母亲一命,“我愿为臣,愿出继守边,愿作您的刀剑,求您!”
公子原不停磕头,不多时,额前已是一片青紫。
林珩俯身拍了拍林原的肩膀,止住他的动作,转头对珍夫人说道;“我无意取夫人性命。”
“为何?”珍夫人不敢相信。公子珩手段狠绝,怎能不报母仇。
“父君久病在床,日后恐遭颠沛流离,身边总要有一个知心人。夫人保重身体陪伴父君,时时传递消息,则鹿氏安稳,庶兄平安。夫人意下如何?”
林珩笑意温和,未有丝毫疾言厉色,却让珍夫人如坠冰窖。
公子原拜访鹿敏,不仅带回书信,还带来国人聚集的消息。回溯百年前的旧事,珍夫人料定有狐氏毫无胜算,这才孤注一掷连夜拜访。
她准备好付出代价。
不想公子珩远比想象中更加狠绝。
“您要我陪伴国君?”
“不错。”
珍夫人凝视林珩,口中滋味苦涩。
她终于大彻大悟,为何国太夫人选择公子珩。
眼前的少年俊俏非凡,眉眼犹带正夫人的影子。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先君。尤其是他的性格,杀伐果断,酷烈凶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芸芸众生皆能为棋。
苦笑一声,珍夫人坐直身体,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缓缓俯身下拜,额头触地。
“鹿氏女珍,遵公子旨意,惟命是听。”
第四十五章
晋侯宫,南殿。
夜深人静,漏尽更阑,守夜的婢仆昏昏欲睡,借衣袖的遮掩打着哈欠。宫殿的主人却了无困意。
“来人。”
国太夫人辗转反侧,心中愈发烦躁,终于披衣起身。
她离开床榻,绕过屏风走至窗旁,忽然抬手推开窗扇,任由风雪卷入室内。
风过寝殿,掀起垂落的布幔,摇曳灯盘中的火光。一刹那铜灯歪倒,灯盘翻落在地,灯芯悄然熄灭。
灯油缓慢流淌,边缘延伸至墙角。
侍人推开殿门,不小心踩到油上,脚下打滑差点跌倒。
国太夫人站在窗前,任风吹起长发,双眼眺望幽暗的夜空,神情冷峻,全身上下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侍人扶墙站稳,悄悄向身后示意。
另有三人躬身入殿,伏身擦拭地板。动作间轻拿轻放,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召缪良。”
国太夫人的声音响起,夹杂着风雪声,愈发显得冷厉。
侍人领命退出殿门,在廊下又滑了两下,不得不拭干鞋底再迈下台阶,走路时变得小心翼翼。
灯油清理完毕,婢女移来数盏铜灯。
灯盘中既无灯芯也无灯油,代之以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挥发苍白的冷光。
国太夫人离开窗旁,回到屏风前落座。
终究上了年纪,夜半起身又吹冷风,她轻轻咳嗽两声,脸色泛白,额头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