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58章

“取茶汤。”

“诺。”

婢女脚步轻盈,往来殿内不闻声响。

不多时,冒着热气的茶汤送上。国太夫人饮下半盏,驱走身上寒意,额际的胀痛有所缓和。

婢女取外袍披在她身上,其后展开干净的布巾,为她抹去发上碎雪。

侍人关闭雕窗。

窗扇合拢的瞬间,火光流入室内。举目望去,正是举着火把急匆匆赶来的缪良。

由于来得匆忙,缪良身上的长袍被打湿,发髻也沾了雪粒。雪逐渐融化,浸湿他的鬓角和衣领,在领口留下一抹暗色。

进入大殿前,缪良仔细整理衣冠,确认没有不妥之处才跨入殿门。

“参见国太夫人。”

缪良叠手行礼,恭敬一如往昔。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手托银色杯盏,盏中热气将尽,她似毫无觉察,目光越过缪良投向殿门,略微有些出神。

缪良肃然而立,目光低垂,保持行礼的姿态。

国太夫人不出声,他便一直弯腰,身体纹丝不动。唯有融化的雪水顺着鬓角滑落,坠向地面,砸出一小团洇湿的痕迹,很快又消失无踪。

“缪良。”国太夫人终于出声。

“仆在。”缪良恭敬应答。

“林原离开南殿,随后去了哪里?”

听到这番询问,缪良没有迟疑,迅速答道:“公子原先至长乐殿,不久与珍夫人同往林华殿。”

“之后呢?”

“约半个时辰,两人出林华殿。公子原离宫,珍夫人独往正殿,至今未出。”

咚地一声,盏底磕碰桌面。

缪良噤声不语,国太夫人凝眸深思。

良久,她发出一声叹息。

“风将起,定有大雪。自今日起免宫内问安,公子珩之外,我不见任何人。”

“诺。”

“明日朝会后,你去见公子珩,言我欲调越甲入宫护卫南殿。正殿诸事交给他,前朝宫内不必再问我。”

缪良斟酌片刻,谨慎道:“国太夫人,若是公子珩不答应?”

越甲随国太夫人入晋,职责是护卫她的安全,此事记载于两国盟约。但大批调入宫内,此前未有先例,事情未必能成。

“你自去传话,公子珩会答应。”

国太夫人半垂眼帘,凝视指尖残存的蔻丹,料定暴风雪将至,肃州城乃至晋国势必要天翻地覆。

“诺。”

缪良不再多问,领命退出大殿。

这一夜,国太夫人再未睡去。

她屏退侍人婢女,独自坐在殿内,良久凝视夜明珠的白光。

光映在她的脸上,瞳孔中似有焰色跳跃,张扬、激越,最终归于平淡,终成一片死寂。

临近天明,一行人走出林华殿,穿过铺满雪毯的宫道,一路来至巷道。这里是晋侯宫内最冷清之地,关押国君妻妾的破败之所。凡入宫的氏族女无不谈之色变。

乌云笼罩天空,云雾层叠,不见半缕阳光。

来人停在黑色的木门前,一名高壮的侍人上前叫门。

“开门!”

声音传入门后,守门的仆妇慢悠悠爬起身,半梦半醒间套上布衣,顶着一头乱发走出土屋。

冷风刮在脸上,她本能缩紧脖子。枯黄的发被吹向脑后,露出结痂的头皮,上面爬过两只干瘪的虱子。

“何人拍门,无旨意巷道不开!”

仆妇张大嘴打着哈欠,满心不耐烦,只想尽快打发走人再回去睡觉。

“林华殿,奉公子珩旨意。”

侍人拔高嗓门,声音随风传入巷道,流入不少人的耳朵。

仆妇闻言愣住,哈欠打到一半忘记闭上嘴巴,登时灌入满口冷风。

得知是公子珩旨意,她再不敢拖拖拉拉,快走几步拉开门栓,殷勤地拉开木门放一行人入内。

木门开启,叫门的侍人率先走入,打量过周围环境,侧身让到一旁,顺便拉走堵在门后的仆妇。看到爬在她头上的虱子,嫌弃地甩了两下手。

紫苏走进巷道,斗篷下缘扫过积雪,兜帽遮住半面,只露出白皙的下巴。

“先氏女在何处?”

仆妇眼珠子转了转,正准备回话,左侧土屋内冲出一人,身材粗壮,一身布裙,腰间系着布带,鞋面破出窟窿,脚趾冻得发红。

“奴为先氏女送饭,奴能带路!”

“走吧。”

紫苏向仆妇颔首,后者喜不自胜,迈开大步向前走。途中屡次打滑,终有一次摔倒在地。

紫苏身后跟随数名侍人,两人合力抬着木箱,另外两人肩扛麻袋。一只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另一只不时颤动,貌似是个不小的活物。

仆妇窥了两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从地上爬起身,拍掉裙子上的雪,转过一栋房顶坍塌的旧屋,来到莲夫人和先玉的居处。

天寒地冻,屋内没有火盆,两人不得不靠在一起取暖,将一切能保暖的东西裹在身上。饶是如此,仍被冻得瑟瑟发抖。

仆妇正要叫门,立刻被侍人止住。

“休要多言,速走。”

侍人声色俱厉,仆妇见得不到好处也不敢纠缠,转身迅速跑走,连头都不敢回。

室内两人听到动静,不确定门外是何人,哆哆嗦嗦不敢出声。

“推门。”

紫苏话音落下,侍人立即推开屋门。

一瞬间冷风侵袭,先玉连声咳嗽,几乎要将肺咳出来。莲夫人熟练在她身上按压,手指在她的锁骨和肩背处揉捏,可惜收效甚微。

望见室内情形,紫苏没有半点怜悯。

过往的经历使她心硬如铁,除了关乎林珩,没有任何人事物能牵动她的情绪。何况门内两人并不无辜。

“东西放下,人扔进去。”

一声令下,侍人提着木箱进入室内。

砰地一声,木箱落地,箱盖打开,里面塞着厚实的被褥和衣裙鞋袜。

两只麻袋也被扔在地上,一只里面装有粟米和肉干,还有一小袋盐;另一只打开,里面竟滚出一个人,双脚被缚,双臂反绑,嘴里勒着布条,样子极其狼狈。

顾不得地上的人,先玉和莲夫人扑向木箱,抽出被褥包裹在身上,发青的脸色渐渐有所好转。

“公子旨意,先氏女有功,允其所请。”

“物为奖赏。”

“此人留巷道,下不为例。”

留下这番话,紫苏转身离去。

先玉抱着厚被取暖,仍是一声接一声咳嗽。

莲夫人先是关上房门,其后解开婢女身上的绳索。取下勒嘴的布条时,她的手猛然一颤,双眼瞪大,表情中充满惊恐。

婢女张大嘴巴,舌头竟被绞去一截,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无法再说话。

“谁做的……公子珩?”莲夫人艰难问道。

婢女支吾点头。

“其他人呢?”

婢女摇头,面现痛苦之色。

“都没了,只剩下你?”

婢女再次点头,探出两条手臂,衣袖翻开,现出交错的瘢痕。

莲夫人紧咬嘴唇,想到紫苏所言,下不为例。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公子珩不同于晋侯,不容许宫内有他人耳目。自己所为犯下大忌,留下一人是法外开恩,也是对她的警告。

若不能安分守己,下次消失的就不是藏在宫内的婢仆,而是毒氏族人,她的血亲。

“如此也好。”

看向木箱和麻袋,莲夫人苦笑一声。

计划已成,纵然自己困在凄冷之地,家族总算有了退路。只要公子享活到成年,毒氏终能延续,不会因她血脉断绝。

先玉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边压制咳嗽,一边断断续续道:“好好活着,日后总有希望。你对我之言,今日反赠于你。”

莲夫人回身看向先玉,缓缓点了点头。

“我原想着,保全了家族便一了百了。”

她扬起嘴角,消瘦的面容滑下两行清泪。曾经的念头被压下,求生的意念越来越强。

终是要活下去,哪怕日子煎熬。

紫苏一行人离开巷道,返回林华殿途中,远远望见上朝的氏族,立即停下脚步。

目测队伍的长度,紫苏心生诧异。

人数不对。

比起往日朝会人员,数量少去一大半。大氏族均不在,只有少数小氏族,情况极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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