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桂站定在林珩身旁,低声道:“公子,仆查过刺客,没有任何他国私物。甲胄、衣履、腰带皆出晋国,无法辨明身份。”
“身上也无标记?”林珩侧过头,灯光舔舐眼角,愈显瞳仁漆黑。
“无烙印,无刺字。伤疤极为常见,乃刀、矛所致。”马桂认真回想,脑中忽然闪过一幕画面,口中道,“一人肩上有厚茧,余者无。”
“厚茧?”林珩执起笔,倒转笔杆,以末端点上马塘右肩,圈出一个形状,询问马桂,“是这样?”
“正是。”马桂心生诧异,“公子如何知晓?”
“我当然知道。”
林珩冷嗤一声,随手丢开笔。
笔杆触碰桌面,翻滚两圈,撞上信匣发出一声轻响。
“上京有力士,能扛巨盾,擅用铜矛。列阵时,队前力士持盾,后排持矛。矛以铜铸,前端架于肩,末端抵在地面,能抵挡烈马和战车冲撞。”
林珩在上京九年,唯一一次见王军列阵,震撼烙印心头,迄今记忆犹新。
倚仗这支强军,天子早年屡屡发起战争,致使国库枯竭,财政入不敷出。实在无钱打仗,他不得不罢兵,才导致日后一系列变故。
“力士常年操练,肩头必有印痕。”
马塘和马桂对视一眼,前者神情肃然,后者目光暗沉。
“公子,真是上京?”
“是与不是皆无妨。天子视诸侯为患,有机会定然痛下杀手。”林珩靠向桌边,单臂置于桌面,指尖擦过硬木纹理,嘴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
刺客已死,死无对证。
矛头必须指向郑国。
至于上京,难为天子大费周章,总要有所回报。
短暂思量之后,林珩命马塘再移三盏铜灯,命马桂开箱取来竹简,提笔写下奏疏,准备派人送往上京。
“郑困晋君,行刺杀,卑劣行径,无耻之尤。”
“破坏冬猎有违礼法,必受天地惩罚,鬼神弃之。”
“晋举兵讨伐,师出有名。”
林珩成竹在胸,奏疏内容一气呵成。
落下最后一笔,他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解下金印盖上,交给马桂封入箱内。
“公子,天子恐会大怒。”
“怒才好。”林珩轻笑一声,语气森然,“天子不法,就莫怪臣不知礼。规矩既破,索性彻底坍塌。征伐不出天子,自晋起!”
冷风蹿入帐内,灯芯发出爆响,焰舌瞬间拔高。
林珩转动金印,摩挲着印上的文字,推断上京收到奏疏的反应,黑眸中溢满冷色,凶戾异常。
氏族帐内,此刻都是灯火通明。
围绕林珩提出的伐郑一事,各家连夜聚集商讨。众人对战事全无异议,唯独在出兵时间上略有担忧。
“晋郑矛盾已久,迟早有灭国之战。”
晋国和郑国相邻,围绕边境土地城池屡次发生冲突。矛盾最激烈时,丰、皋两城在五年内三易其主。
边境烽火连年,耕牧荒废,国人结成死仇。
“郑国势强时,屡次派兵割粟。兵不战,不伤国人,大举过境夺取粮食,行径令人发指!”
智氏帐内,智渊回忆起早年事,对郑国的不择手段耿耿于怀。
智氏在晋阳发迹,该地曾是旧都,距离丰城不远。
郑侯派人掠夺丰城郊田,晋阳难免受到波及。连续三年损失大量粟麦,城内一度缺粮,甚至有人饿死。
“大父,公子珩有意提携,当早作决断。”见话题扯远,智陵连忙出声提醒。
“将公子所言尽数道来,不落一字。”智渊收起回忆,正色道。
“诺。”
智陵记忆超群,开口复述林珩之言,一字不错。
智渊和智弘听到最后,父子俩的神情皆生变化。
“公子意在兵权。”智渊沉下目光,转动手上的玉环,思量林珩会做到哪一步,智氏是否应该退让。
“大父,公子言为出兵。”智泽忽然出声。
“伐郑仅是其一,或可称之手段。”智渊停下动作,目光转向两个孙子,沉声道,“此乃我族良机。”
“三军有成规,不容轻动。官爵有限,一旦家族儿郎增多,他人定不答应。”智弘皱眉道。
“未必是三军。”智渊眸光闪动,岁月沉淀智慧,令他想得更深,看得更远,“公子原奉旨给国人造册,尔等未曾深思?”
此言既出,叔侄三人同时一愣。
“父亲,你是说公子要建新军?”智弘诧异道。
“十有八九。”
“如何可能?”
“为何不能?”智渊继续转动手环,感受指尖沁凉,沉声道,“开国之初,晋唯一军。惠公时建三军,后为常例。然军无定数,楚有六军,连战连捷,首为万乘之国。晋建新军未为不可。”
话至此,智渊不免长叹。
遥想当日朝会,公子珩处置逆臣家资,众皆以为要归入三军。如今回忆,一切早有苗头。
釜底抽薪,当真是算无遗漏。
“智氏族中儿郎众多,有才者不知凡几。陶氏、田氏等莫不如此。三军无法晋身,若创建新军,何人不想搏上一搏。”
智弘逐渐明悟,感叹林珩之智。一念闪过脑海,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公子珩何时定策?”
“难言。”智渊摇了摇头,“或者不久,或者早有谋略。”
看十步为聪,观百步为智。
如公子珩这般,岂非多智近妖?
“九年前,智氏退居晋阳,公子珩离国,谁能想到今日?”
智渊取下手环握在掌心,回想林珩归国以来的种种举动,联系诸多线索,不得不承认他此前判断错误。
所幸还有挽救的机会。
“智陵,智泽,明日狩猎,你二人不立智氏旗,充随扈为公子掌旗。”
智渊心智过人,行事果决。一旦拨开迷雾看清前路,当即意识到家族已站到悬崖边上,必须调转方向。
听到智渊的决定,智弘大吃一惊
“父亲?”
“从我之言。”
智渊抬手止住智弘的话,语重心长道:“固执太久,不知危在旦夕。智氏需有变,嫡支应为表率。”
智陵和智泽对视一眼,镇定心神,同时叠手俯身。
“遵大父之命。”
第五十七章
四日时间转瞬即逝。
冬猎结束当日,风停雪霁。晴空一碧如洗,天朗气清。
氏族开拔,战车排成长龙。
玄车居首,林珩按剑立于车上,头戴玉冠,身着黑袍。以金丝缠绕的玉带勒在腰间,带下垂挂玉饰,玉面浮现温润色泽,耀眼夺目。
车两侧竖起玄鸟旗,执旗者皆为氏族郎君。身材昂藏,品貌出众,策马时威风凛凛,各个器宇不凡。
氏族战车一字排开,驾车的马奴挥动缰绳,骏马迈开四蹄,车轮滚滚压过大地。车辙并行延伸,在广阔的平原上铺展开来。
呜€€€€
甲士吹响号角,声音随风传出,亘古苍凉。
装载猎物的大车行在最后,拉车的不是牛马,而是穿着麻衣的奴隶。
奴隶们排成一行,绳索勒在肩上,咬牙向前迈步。沉重的车身缓慢移动,宽大的车轮压入积雪,碾碎雪下冻结的土块,咯吱声不绝于耳。
队伍行出猎场,迎风驰向肃州城。
途中风力骤然增强,绘有图腾的旗帜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号角声持续不断,随风流入城内。
城头甲士极目远眺,望见归来的队伍,迅速回身拿起鼓槌,敲响立在城头的皮鼓。
鼓声隆隆,震颤大地。
声音贯穿城内,路上行人纷纷驻足,望向城门方向,眸中闪动异彩。
“冬猎过去五日,公子珩,是公子珩归来!”
众人奔走相告,消息风传大街小巷。
国人庶人一起涌向城门,守在林珩亲手铭刻的巨石旁,满怀热情翘首以待。
号角声越来越近,加入激越的鼓声,融合为动人心魄的旋律。
绘有玄鸟的旗帜迎风招展,其后是勋旧和新氏族的图腾旗,接连闯入众人眼帘。
玄车出现的一刻,人群爆发热情的欢呼。
“公子珩!”
“公子狩猎归来!”
声浪起伏,骤然间拔高,似惊涛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