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车两旁,掌旗的氏族郎君谨终慎始,策马隔开玄车和人群,目光四周逡巡,提防有刺客隐匿在暗处。
行在玄车后的氏族家主心生慨叹。面对此情此景,对比晋侯每次冬猎,太过于迥异,不由得令人叹息。
队伍进入城池,大车装载的猎物引发惊叹。
“虎,熊。”
“狼。”
“鹿,甚壮!”
车驾穿过长街,一路向晋侯宫行去。
氏族们鱼贯行过宫门,各自留下一头猎物,完成冬猎最后的仪式,旋即驱车返回城东。
留下的猎物作为飨礼,由侍人抬入宫内。
林珩在宫门前下车,风尘仆仆穿过宫道,先往林华殿更衣,再去南殿拜会国太夫人。
好天气昙花一现。
他迈步登上台阶时,寒风席卷宫道。天空中聚起乌云,黑压压笼罩在宫殿上方,预示一场大雪将要来临。
风鼓起袖摆,玉带下的丝绦纠缠狂舞。玉饰碰撞金印,清脆作响。
林珩在台阶上驻足,仰头望向天空,冠下垂缨拂过脸颊,末端的珍珠被他握在掌心,手指缓慢收拢,用力攥紧。
见林珩止步不前,马塘和马桂心生诧异。
“公子?”
“我在上京时,也是这样的天气,被王子推入冰湖,险些丧命。”
林珩语气平缓,听不出分毫怒意。
他甚至轻笑一声,摩挲着圆润的珍珠,眸中烙印云层的形状,瞳孔中浮现灰蒙蒙的暗影。
闻听这番话,马桂和马塘眉心深锁。
马塘想要说话,马桂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回忆异常短暂,林珩的好心情未曾受到影响。他很快收回目光,登上最后两级台阶,步履轻快穿过廊下。
铜铃在廊檐下碰撞,摇曳出悦耳的叮咚声。
瘦削的身影越过一根根立柱,漆黑的双眼氤氲暗色,唇角微勾,笑意始终不曾消散。
“九年,我未死。有人该彻夜难眠。”
险些害死晋国公子,被王女当场撞见。两名王子无从狡辩,被天子下旨驱逐,注定同大位无缘。
他们身后的贵族不甘心,对林珩愤恨之极,竟然买通他身边的婢奴,掌握他的行踪,寻机暗下杀手。
可惜未能得逞。
践踏,仇恨,贪婪,背叛。
行至寝殿前,林珩停下脚步,身上的冷意消融些许。
紫苏和茯苓守在殿内,见到林珩的身影,一左一右迎上前,恭声道:“公子。”
“起。”
林珩解下佩剑,递给起身的紫苏。
茯苓上前为他解开斗篷,熟练地取下发冠。
“公子,百工坊主事禀奏,巨弩制成。边城铜锭晚了数日,坊内正抓紧赶制第二具。”紫苏跪地解开林珩腰间的玉带,趁隙道出城内之事。
林珩扯开衣领,继而展开双臂。
染有血腥味的外袍被捧走,肩头披上轻软的衣物,顿觉轻松许多。
“壬大夫前日出城,临行前遣人送来两只木盒,言盒中之物极为重要。”紫苏弯腰为林珩系上绢带。带上镶嵌一枚玉扣,色泽莹润,隐泛天青色,在玉中颇为罕见。
林珩本打算去见国太夫人,闻言临时改变主意。
“取来。”
他走到屏风前坐下,端起杯盏饮下一口,忽然发出几声咳嗽。
咳嗽声不算剧烈,仍让紫苏和茯苓紧张不已。
“无妨。”
林珩摆摆手,接过紫苏捧来的木盒。盒身用铜锁封死,不留缝隙。询问后才知钥匙没有一并送入宫。
“壬大夫言,为保万无一失,钥匙已熔。”
“茯苓,撬开。”林珩凝视木盒,示意茯苓撬开盒盖。
“诺。”
铜锥滑入掌心,茯苓单手按住盒盖,铜锥尖端刺入盒身缝隙,不使用巧劲,直接用蛮力崩裂铜锁,打开了木盒。
盒盖敞开,里面并排摆放三卷竹简。
林珩拿起一卷,手中顿时一沉。竹简内另有乾坤,竟然藏着数张麻布,还有一张绢。
麻布十分破旧,上面的字迹斑驳模糊,仅能隐约看出是一张契。林珩逐一展开麻布和绢,发现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赐给国人的土地。
看过这些契,林珩再观竹简,隐田、藏奴等字样闯入眼帘。
“难怪。”
一目十行浏览过全部内容,他合拢竹简放回盒内,对壬章的能力颇为赞叹。
“田制崩坏,仅有狐氏就有隐田千亩,私藏奴隶逾千人。”
只需丈量时动一动手脚,隐田就能藏入族田之内。还有奴隶,焉知其作用为何。
“有狐氏发迹尚短。不然地话,真被其得逞,中山国之祸不远。”
殿外天色更暗,雪花零星飘落,风啸声愈发刺耳。
茯苓点燃铜灯,移至屏风前。
林珩单手横在案上,侧首凝视托起灯盘的铜人俑,目光明灭,心中暗潮涌动。
无独有偶,有狐氏不会是个例。
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伐郑之前宜先查逆臣,郊田登记造册,以便日后赏赐国人。余者无需着急,可以慢慢来。
主意既定,林珩扣上盒盖,将木盒交给紫苏。
“收好。”
“诺。”
紫苏起身绕过屏风,茯苓取来熬煮的汤药,送至林珩面前。
杯盏冒出热气,苦味浓烈。
林珩试过温度,确认入口无碍,仰头一饮而尽。
“公子,用些甜汤。”
“不必。”
推开茯苓呈上的甜汤,林珩饮下半盏清水,冲淡嘴里的苦味。随即站起身,准备去南殿拜见国太夫人。
“公子,风大雪冷,多加一件斗篷。”
紫苏捧着斗篷走出,裹在林珩身上。
林珩迈步走出殿门,遇风雪迎面袭来,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侍人在廊下等候,手中提着百工坊献上的避风灯。
灯罩镂刻十分巧妙,能避风却不掩光亮。有提杆不会烫手,远比火把和宫灯更加实用。
“公子小心脚下。”
一名侍人走在前方,其余人行在两侧。
提灯驱散昏暗,漫天飘雪之中,唯有数点橘光闪耀,照亮脚下宫道。
南殿前,知晓林珩会来,缪良亲自在阶前等候。
雪越下越大,廊下侍人都缩起脖子。缪良也冷得来回踱步。见到雪中行来的身影,所有人如蒙大赦。
缪良拍拍冻僵的脸,笑着迎上前。
“见过公子。”
“缪内史。”
林珩对缪良颔首,在殿前掸去身上的雪,方才迈步走入殿内。
大殿内灯光辉煌。
夜明珠的光同火烛相映,柔晕交织,覆盖屏风上的牡丹,愈显绚丽璀璨。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长发没有梳髻,仅以一枚金簪挽在脑后。发间的银灰渐渐增多,逐日压过墨色。
“大母。”林珩除去斗篷,叠手行礼。
“阿珩,近前来。”国太夫人向林珩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
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一张绢递至面前。上书寥寥数行字,道出上京变化,意外地,竟然还有楚国。
“天子下旨册封,使臣各归国内。待雍檀归来,你掌国印名正言顺。楚国有异动,公子项受封世子,他的几个兄弟并不服气,动荡近在咫尺。”
林珩一遍遍看着绢上的文字,令他吃惊的不是其上内容,而是国太夫人的情报渠道。
“我父留下的耳目。”
国太夫人的父亲是前代越侯的堂叔父,其大父也是嫡子,因年幼未能成为世子。父子两人文韬武略,一度执掌上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国太夫人入晋时,除了护卫安全的越甲,手中另有一份名单,多是安插在各国的探子。
数十年过去,名单上的人有些身死,有些不知所踪,还有部分依旧能用。
“这些人为我掌控,先君不知。我曾想留给你父,可惜他不堪大任。”国太夫人叹息一声,短暂现出无奈。很快又收敛心情,掩去所有脆弱,神态无懈可击。
“我年事已高,人总要服老。”国太夫人一边说,一边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推到林珩面前,“给你,用不用,如何用,你自己拿主意。”
林珩扫一眼木盒,没有马上接过,而是凝神看向国太夫人,认真道:“大母春秋鼎盛,何言老?天下芳华,大母独占五成。试问天下诸侯,美名盛传者,无人能出大母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