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80章

见劝说不成,氏族们不欲浪费口舌,竟要当场拔剑。

珍夫人临危不惧,目光扫视众人,忽然掩口轻笑。她放下杯盏,出口的话堪比刀子,一下下削在几人脸上,令他们面红耳赤,恨怒交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叛国投敌的鼠辈,安能振振有辞。”

“良禽择木而栖。”一名氏族争辩道。

“良禽,你们配吗?不过一群小人。”珍夫人的话不留余地,根本不在乎逼近的刀锋。

氏族们恼羞成怒,正待动手,突觉四肢无力,佩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几声钝响,氏族们接连倒地,身体动弹不得。

屏风后走出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香炉,正是蛊医。

香炉中飘散青烟,毒药融入香料之中,气息融合难以察觉。珍夫人面前的茶汤正是解药,氏族们毫无觉察,此刻瘫软在地,只能任人宰割。

珍夫人敛袖起身,款款行至几人面前,弯腰拾起一把长剑。

白皙的指尖擦过剑柄上的彩宝,她迈步走向公牛氏家主,剑锋抵住后者的脖子。

“君上去得匆忙,诸礼未齐。尔等为臣,与其叛国投郑,不如为君上殉葬。”

氏族们心惊胆丧,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剑锋落下,脖颈处鲜血喷溅。

门外的侍人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头看一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飞速前去报信。

“杀人了!”

待郑侯率人前来,一脚踹开殿门,门内的氏族早就身首分离。

鲜红的血流淌在地面,飞溅到墙壁和屏风上,钩织殷红的世界。珍夫人持剑立在血色之中,面含浅笑,乌发红唇,风华绝代。

第五十九章

珍夫人杀尽流亡氏族,令郑侯勃然大怒。

“来人,拿下!”

一声暴喝,殿外甲士齐声应诺,就要入殿擒杀两人。

“君上,不可!”一阵脚步声传来,上大夫粟名急匆匆穿过廊下,见甲士入殿拿人,连忙出声阻拦。

粟名年过古稀,历经四代国君,曾教导两任郑侯,居功至伟。他为富国殚精竭虑,数十年如一日,在国内声望极高,诸国多赞其贤。

他为小觐前往上京,一段时间不在国内。不料归国就闻晴天霹雳。晋侯薨于郑,郑侯非但不派人告知晋国,反而封锁消息,更要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对事事奉行礼法的粟名而言,郑侯的行为简直荒唐,完全不可理喻!

“名翁。”

“君上,请遣退甲士。”

粟名德高望重,一言一行牵动朝堂。

无论郑侯情愿与否,都得压下怒火,暂时挥退殿前甲士。

粟名终究年事已高,急行后不断喘息,脸色有些苍白。说话时又急又气,声音微微颤抖:“君上糊涂!”

“名翁何出此言?”见郑侯脸色难看,中大夫阮康眼珠子一转,出声为郑侯辩解,“名翁不知全情,这晋国妇人胆大妄为,竟在宫内杀人……”

不等他说完,粟名忽然拽下腰间玉饰,猛掷向他的面门,破口大骂:“佞臣,小人!尔等不思劝诫君上,屡屡为恶,为郑惹来大祸!”

他的力气着实不小。

玉饰砸中阮康的鼻子,他啊呀一声,抬手抹上人中,满手鲜红。

左右氏族清晰听到骨裂声,见阮康鼻子塌陷,鼻头红肿发亮,不禁缩了缩脖子,压下趁机讨好国君的念头。

“你、你竟然……”阮康捂着伤处,手指粟名不停吸着冷气。痛楚太过剧烈,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见他不知悔改,粟名一不做二不休,从甲士手中夺过佩剑,挥舞着剑鞘击打在他身上。

“佞臣,小人,豺狼之辈!”

“食君之禄,不思良言,蝇营狗苟祸害朝堂。”

“通通该杀!”

粟名的动作大开大合,手下力道惊人。

阮康不敢还手,只能千方百计闪躲,甚至拽过同僚挡在身前。

廊下空间不算宽敞,粟名将剑鞘舞得虎虎生风。多名氏族受到连累,身上挨了不只一下。

此时此刻,粟名哪还有年迈的模样。只要他愿意,分明能将在场氏族活活打死。

阮康连挨数下,一下正中脑门,当场眼冒金星。鼻血没能止住,反而流得更多,整个人无比狼狈。

“逆贼,站住!”

粟名高举剑鞘,就要砸向阮康。后者见势不妙,竟然一溜烟躲到郑侯身后。

不想误伤到郑侯,粟名被迫收手。隔着郑侯怒视阮康,一阵咬牙切齿,当真对他起了杀心。

粟名年轻时勇武非凡,年迈时仍不减锐气。

阮康被杀气震慑,后悔想要谄媚取巧,躲在郑侯身后不敢出声,连头都不敢抬。

“名翁,过矣。”郑侯沉声道。

粟名神情一变,见郑侯有意维护阮康等人,心不断下沉,眼中痛色难掩。

“君上,此等佞臣蛊惑君心,令你做下错事,理应杀之!”粟名丢开剑鞘,痛心疾首道,“君上设计困晋侯,天下皆知。晋侯薨于猎场,当立即派人使晋。君上却反其道而行,实乃无礼悖德。如今又要为难一妇人,行斩尽杀绝之事。一旦为天下人所知,必将受到鄙弃。无礼无德,名誉扫地,郑恐难容于诸侯!”

粟名声声泣血,希望郑侯能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他知晓郑侯的心结,知道他一直希望夺下丰、皋两城。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纵要夺城也该依礼下战书,列阵于郊,光明正大。

郑侯听不进粟名的劝谏。

在他看来,粟名过于刻板,事事守礼早就不合时宜。

“名翁,她不是简单妇人。”在晋侯一事上,郑侯的确理亏,此时难寻借口。他索性将矛头指向珍夫人,冷声道,“她在宫中杀人,岂能不抓?”

粟名未及开口,珍夫人忽然笑出声。

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她反握剑柄,笑容中满是讥诮。

“郑君,我杀晋国人,同你何干?”

话落,她向粟名敛身行礼,正色道:“在晋时,尝闻粟大夫乃有德之人。今日得见,传言果真不虚。”

无视郑侯难堪的脸色,她逐一指向断首的氏族,道出其为叛国之人。

“此类欲谋反,落败后逃出肃州。君上念旧,允为扈从。不料其忘恩负义,君上尸骨未寒,竟要抢夺印章图谋不轨。”

珍夫人没有丝毫保留,扯掉郑侯的脸皮摔在地上,更要狠狠踩两脚。

“卑鄙无耻、十恶不赦的小人,何能€€颜存于世。自该枭首殉葬,赎其罪。”

一番话掷地有声,郑侯脸色铁青。

珍夫人明着骂流亡氏族,何尝不是在骂他?

粟名深深看一眼珍夫人,良久才道:“义举。”

“名翁!”郑侯眉心紧拧,对粟名的态度极其不满,却又不能拿他如何。一旦问罪于粟名,国人必定暴怒,他恐将沦为和晋侯一样的下场。

“君上,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粟名双手交叠身前,目光深沉,令郑侯想起年少时犯错被责问的情形。

“晋侯已薨,随扈氏族皆卒。若鹿氏女再殒,事将无可挽回。”粟名道出最深的担忧。

“臣在上京时,见晋大夫雍檀质问天子,晋人之烈彰显无疑。天子哑口无言,执政不得不将过错揽到自身。”

粟名叹息一声,回忆当时的场景,再观郑国群臣,怎能不焦心劳思心力憔悴。

“天子封公子珩为侯,并有诸多赏赐。待雍檀归国,公子珩便是名正言顺的晋君。君上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行走悬崖边缘。猎场之事瞒不住,人多口杂,晋侯之言迟早传出。届时,晋氏族同心戮力,晋国定会起兵。”

粟名凝视郑侯,语气越来越重。

他的话如有千钧之力,沉沉压向郑侯,迫使他看清现状。

“晋国三军之强,天下共知。晋师出有名,天子不会出面,诸侯无立场参战,郑孤立无援,如何抵挡虎狼一般的哀兵?晋孝公时的事,莫非君上忘了?”

一番话振聋发聩,在场氏族无不面露骇然。

郑侯嘴巴开合数次,很想反驳粟名之言。奈何理智重回大脑,他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没有说错,字字句句千真万确。

“名翁……”

郑侯正想摆低姿态,如往昔一般请教粟名,希望对方给出良策。

话刚刚起头,就见一名侍人从阶下跑来。

侍人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登上台阶时竟然踩空,不慎扑倒磕碰到牙齿,张嘴时流出鲜血。

“何事惊慌?”

声音在头顶响起,侍人匆忙起身,顾不得下巴和嘴唇剧痛,焦急道:“禀君上,晋出兵,已过泾水!”

“什么?!”

冬日出兵,过了泾水?

郑侯及氏族皆大惊失色。

郑侯三两步跨下台阶,一把抓住侍人的领口,将他拎了起来,怒声道:“为何这时才来报?!”

侍人双腿发软,颤颤巍巍道:“晋军神速,纵兵毁乡邑,一日下城池。县大夫被擒,主簿冒死杀出,险些死在途中。”

郑侯丢开侍人,转向台阶上的粟名,质问道:“名翁,你劝我守礼,可晋人守礼了吗?”

征伐不出天子,出兵不下战书。

过境破城毁坏乡邑,纵是自称“蛮夷”的楚也未曾有过。

粟名脸色泛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郑侯召来甲士,命看守珍夫人和蛊医,不许两人出殿半步。其后率群臣匆匆离开,商讨应敌策略。

甲士守在殿门前,几名侍人走入殿内,移走无头尸体,用木盒装起头颅。

珍夫人绕过染血的屏风,走向晋侯停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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