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饮尽盏中茶汤,捧起竹简一目十行,一抹诧异浮现在眼底。
“死士?”
“仆亲自审问,死士出自郑国,效命粟氏。岭州城破时,其护卫粟氏二子脱逃。两人中途分别,粟亮奔上京,粟黑往楚地。”
一夜审讯,确定死士身份,马桂也是吃惊不小。
本以为是楚人,要么是上京所派,亦或是蔡人,万万没想到竟是郑国余孽。
“粟亮一去全无消息,在上京失去联络。粟黑入楚时,正遇楚国内乱。他投奔公子项,成为公子项的门客,战时为其出谋划策,一举得到重用。楚内乱将平,他献计公子项,借楚国之手勾结蔡国氏族,将刺客和死士混入入贡队伍,意在行刺君上,图谋乱晋,离间晋越之盟。”
马桂一口气说完,中途没有任何停顿。
林珩听罢,冷笑一声,随手将竹简抛出。
“谋划倒是周密。”
“死士还道出魏楚结盟,魏侯遣人入晋刺探消息。仆恐其脱逃,斗胆命人抓捕,现已押至牢中。”话音落下,马桂伏身在地,为擅自行事向林珩请罪。
“桂翁一心为寡人,何罪之有。”林珩起身行至近前,亲自扶起马桂。
“君上厚恩。”马桂起身后再次下拜,态度毕恭毕敬。见林珩打开第二只木箱,取出一卷有特殊标记的竹简,他近前半步,开口道,“牢中有一人,名成,出身蔡国卢氏,官下大夫。”
“蔡国卢氏?”林珩低头看向竹简,觉得这个氏有些熟悉,“他不在宴上?”
“不在。”马桂回道。
身为氏族,随蔡欢入贡,却没有出席宫宴,实在有些奇怪。
林珩浏览竹简上的记载,目光定在“蔡国卢氏”之上,脑海中灵光闪过,他想起来了。
“蔡国卢义,悼王时佩五国印,二十载行遍天下,访四方诸侯,劝说诸侯弭兵。”提到卢义此人,上京史官褒贬不一。林珩读过关于他的记载,对他的经历颇感兴趣。
“其人能言善道,才智过人。然错观大势,妄图以狡言蒙蔽诸侯,事不能成,终为诸国厌弃。”
林珩左手握着竹简,轻轻敲打右手掌心。
群雄混战的时代,游说各国倡导息战,逆大势而行,注定不可能成功。
“强者有力无心,弱者有心无力,徒惹来不满怨恨。更被指责沽名钓誉,无德有过。”
若是同一个卢氏,卢成被如此对待也就不足为奇。
据林珩所知,卢义当年行走各国不仅是游说诸侯息战,他还曾手绘天下舆图,标注诸国城池要塞,甚至有大的乡邑。包括上京在内,地貌城址巨细靡遗,一目了然。这幅图比林珩掌握的更加精确,无疑是一件至宝。
可惜卢义死后此图随葬,再未曾出现在世人眼前,实在是一件憾事。
不过事无绝对。
淳于简和向寻能牢记家族秘法,卢氏后人当真意识不到此图重要,任凭其埋没?
“桂翁,早朝之后,将卢成带入宫内。”林珩松开手,任凭竹简落回箱中,发出一声钝响。
马桂眸光微闪,心有疑惑却未多问,当下躬身领命。
“遵君上旨意。”
第八十四章
上京城。
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王宫内朝会未散,道路上少见车驾,贵族聚居的城东稍显冷清。
临街的大门前,门奴懒洋洋打着哈欠。探头望向街尾,不见马车行来,大着胆子坐到台阶上,手穿进袖子里,背靠墙角公然打起了盹。
好梦正酣,嘈杂声陡然袭来。
门奴受到惊扰,登时打了个激灵。半梦半醒睁开双眼,抬头向前望,仅仅一眼,登时骇得魂飞魄散。
长街西侧,相隔三条巷道,火光冲天而起。
浓烟滚滚,烟柱笔直上升,过程中不断膨胀,化作一朵层叠的黑云,沉甸甸压在火场上方。
人声从火场传来,夹杂着驴马的嘶鸣。
门奴想要站起身,却发现坐得太久双腿发麻,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他不小心踩空,控制不住滚落到台阶下,趴在地上满身狼狈。
火光肆虐,烟炎张天。
浓烟随风弥漫,充斥半条长街。
刺鼻的浓烟扑面而来,门奴被呛得咳嗽。他匆忙捂住口鼻,从地上爬起身,惊叫道:“起火了!”
火势越来越强,焰舌腾起数十米,席卷周遭的一切,焚毁木制建筑。院墙被烧得焦黑,华美的建筑遭遇烈火吞噬,在热浪中轰然倒塌。
烧焦的屋顶砸向地面,碎屑飞溅,带着焰尾飞向四面八方。火舌波及到一巷之隔的府邸,险些引发又一场大火。
“灭火,快提水来!”
起火的是刑令宅邸。
家主和几位年长的郎君不在府内,火燃起时家中仅有妇孺。幸亏几个忠仆机灵,见势不妙发出警讯,使得老幼及时逃出火场,避免葬身火海。
屋顶坍塌的一刻,众人回首张望,各个如丧考妣,不见半点劫后余生的喜色。
“为何?”
“火因何起?”
不久前农令全家遭遇不测,宅邸被火焚,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朝中有传闻是执政报复,使得天子震怒,君臣离心。
事情一直没有得到证实,城东各家却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同农令往来甚密的几家,日日风声鹤唳,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不承想千防万防,意外还是发生。
一场大火冲天而起,击溃了所有人的侥幸。
刑令人在宫内,尚不知家中变故。
趁着火场混乱,有生面孔浑水摸鱼,在人群中挑唆:“必然是执政所为。”
“农令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就轮到了刑令。”
“处处提防还能起火,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除了刑令家人,路旁不乏围观人群。有心人散播流言,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很快被多数人采信。
瞧见众人的神色,心知事情已成,一人不着痕迹退出人群,三步并作两步潜入小巷,登上早就等候在巷尾的马车,迅速关闭车门。
“事情办好了?”喜烽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开眼,就见门客正抹去脸上的伪装,扯下黏在下巴和上唇的胡须。
“诸事妥当。”门客展开布巾拭脸,抹掉侧脸的黑灰,现出一条细长的伤疤,从眼尾延伸至嘴角。
“放火之人在何处?”喜烽亲手斟了一盏茶汤,递到门客面前。
门客双手接过,感受到盏底的热度,低声道:“仆以为人不能留,已经处理干净,保证万无一失。”
“尢厌,这几日你留在府内,不要在城内露面。”喜烽眯起双眼,没计较门客的自作主张,“等到风声过去,带一批私兵出城,去莽山寻盗。”
“寻盗?”
“农令家中出事,当夜巡逻的甲士不知所踪,府内尸体数目不对,必有私兵奴仆逃离。昨日有数支商旅入城,都言莽山有盗。这伙盗突然出现,此前从未曾听闻。”
门客认真思量,当即心中了然。
“家主怀疑他们的身份?”
“不错。”喜烽颔首说道,“若商人所言不错,这伙盗不是私兵就是甲士,亦或两者皆有,如今尽为亡命之徒。你尽快寻到他们,收买利诱,混入其中,设法让其为我所用。”
门客没有大包大揽,短暂思索后,正色道:“仆尽力而为。”
收买人心难也不难。
面对一群亡命之徒,寻常的方法未必适用,他需认真考量。
两人相交多年,喜烽能看出尢厌的顾虑,没有为难强求。
当年中山国被氏族窃取,喜氏狼狈逃入上京,扈从少得可怜。中途离去的不在少数,唯有尢氏不离不弃。
现如今,喜氏人口凋零,仅余喜烽和喜女兄妹。尢氏也血脉稀疏,唯有尢厌一人。
心知复国无望,喜烽转而将矛头对准上京。
“言而无信,弃忠臣不顾,反而册封逆贼,不配为天下共主。他该众叛亲离,尝一尝陷入绝望是何种滋味!”
两人说话时,马车离开小巷,一路避开众人视线,没有引来任何注意。
朝会已经结束,群臣走出王宫,队伍中唯独不见执政的身影。
刑令和牧令并肩而行。相比他人的怏怏,两人神采飞扬,显然在朝堂有所斩获。
可惜好景不长。
刑令向牧令告辞,尚未登上马车就见到满面惊慌的家奴,听到家宅起火的噩耗。
“你说什么?!”刑令难以置信,猛然间想到农令的遭遇,顿时眼前一黑。
“家主,府内突起大火,屋舍皆焚……”
不等他说完,刑令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焦急道:“人如何?”
“诸位夫人平安无事,小郎君和女郎也平安。”家奴呼吸困难,艰难地说出实情,期望不被迁怒。
刑令暂时松口气,一把丢开家奴,转身登上马车,命令道:“速归。”
“诺。”
马奴挥动缰绳,马车飞驰而出。
家奴被落在车后,忙不迭迈步跟上,一路快跑奔回城东。
宫门前的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暂不提贵族是何想法,消息报至天子驾前,当即引来天子怒火。
“先是农令,又是刑令,接下来是谁?”天子目带凶光,质问留在殿内的执政。
这般疾言厉色,近乎是直接定罪。
执政不为所动,既不见愤怒也没有出言辩解,而是手捧竹简平静道:“陛下,火有源头,查之即明。臣以为蜀公子齐奏疏更为紧要。”
“如何紧要?”天子怒意不减,摆明同执政唱反调,“蜀在千里之外,奏疏由晋国递送,焉知真伪。”
“陛下,逆臣谋乱何能戏言!”执政终于变了脸色,抬头直视天子,沉声道,“信平君害蜀侯,囚正夫人,迫公子齐离国,事情皆有实据。其窃国之意昭然,公子齐几番上疏,天子果真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