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因前事心有余悸,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决意留在大殿。
宋国使臣的席位上,吕坚看向吕奔,低声道:“父亲,您看?”
吕奔迅速衡量利益,很快打定主意,当场拍案而起:“公子齐有宋室血,宋虽小,不能坐视有人欺之,随我来!”
“诺。”
父子俩昂首挺胸冲出大殿,态度鲜明捍卫田齐,同初至肃州城时有天渊之别。
目送两人背影,卢成转头看向蔡欢:“夫人以为如何?”
“吕氏有了主意,宋国将易主。”蔡欢端起酒盏,凝视盏中倒影,旋即将酒盏递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夫人不日归蔡,需早作打算。”卢成提醒道。
“我知。”蔡欢嫌婢女动作慢,索性接过酒壶自斟自饮,“之前无心,才会助长贼徒气焰。此番有君侯相助,我定要涤荡宫廷肃清朝堂。权柄、军政必要牢牢把持我手。”
“血亲生死,夫人能下狠心?”卢成追问道。
“我陷入死局,侥幸得以活命。害我者何人?血亲从不曾顾我。现如今,无人能阻我,兄长也是一样。”蔡欢攥紧手指,染着蔻丹的指甲没入掌心,烙印月牙状的红痕。
两人说话间,吕奔父子已踏上宫道,望见对峙的两人。
田齐持剑在手,目光锐利,气势半点不弱。
赵弦手握剑柄,长剑半出鞘,却被楚煜按住剑首,硬生生将剑身按入剑鞘。
“你?!”
“君侯驾前,不可造次。”无视公子弦的怒意,楚煜施施然收回手,转身面对出现在人群后的林珩,含笑见礼。
随着他的动作,众人发现林珩到来,迅速叠手躬身。
“参见君上。”
氏族们恭敬让开道路,玄服玉冠的晋君穿过人群,行至两人面前。
田齐收起佩剑,抢先道:“君侯,赵氏弦无礼!”
公子弦本要故作愤色,此刻见他颠倒黑白抢先告状,不需要作戏,已然是面色铁青,被气得七窍生烟。
第九十四章
“流亡之人妄图虚张声势,口无一句实言!”
不给公子弦反咬的机会,田齐快人快语,竹筒倒豆子一般讲明事情前因后果,末尾不忘总结:”齐室君子名不副实!”
“一派胡言!”公子弦火冒三丈。
他欲借冲突避开宫宴,绝不想由此背负恶名。奈何田齐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字字句句巨细靡遗,如同亲眼所见。
“胡言?”田齐冷笑一声,唇角的弧度莫名熟悉,竟同林珩有三分像。他上下打量着公子弦,嗤道,“齐侯卧榻不真,公子弼掌权不真,还是你远走都城避祸不真?”
“你……”
“休要指我!”有林珩在场,田齐更觉胆壮,一把挥开公子弦的手,掌心击在对方手背,发出一声脆响,“你自作聪明,意图狡言蒙蔽晋君。殊不知石墙亦会透风。妄图以两城谋算君侯,简直痴心妄想!”
田齐语速飞快,话中条理分明。
林珩听得真切,捕捉到些许端倪,目光睨向楚煜。难怪他与田齐同行,应该不是碰巧遇见。
楚煜微微一笑,不否认其中有他的手段,无意做任何掩饰,表现得一派坦然。
从田齐话中获悉详情,围观氏族无不面现怒色。
“赵弦入晋竟是打这般主意?”
“好胆!”
晋齐千里之遥,打探消息需要时间。
假若国君被利益蒙蔽,真同他定盟,晋势必要被拖入泥潭,楚国和齐国都会死咬不放。
“形势瞬息万变,谁言不会伤筋动骨!”田婴盯着公子弦,手按到腰间,大掌握住剑柄,随时将要出剑。
雍楹素来稳重,行事少见冲动。往日田婴冒出莽气,他常会设法阻拦。今日非比寻常,见田婴须发怒张,他非但没有劝说之意,反而袖着双手冷眼旁观,甚至火上添油。
“好一个齐国公子,满腹算计,巧舌如簧蒙蔽君上,妄图使晋为刀,真是了不得。”
“岂止。”费毅恰好站在他身旁,接言道,“这般行事分明是欺君上年少,视我等莽夫无智!”
“齐自诩礼仪之邦,齐室公子就是这般表里不一,小人之流?”鹿敏慢悠悠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尾音拉长,言辞间充满了嘲讽。
“如公子齐所言,果真传言有误。所谓礼仪之邦,君子之誉,八成是齐人自封,为自己面庞贴金。”赖白笑呵呵出声,言辞犀利,每一字都在补刀。
吕奔父子站在人群后,听到晋国氏族辛辣的嘲讽,再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公子弦,不约而同冒出冷汗,手脚一阵冰凉。
父子俩对视一眼,想到诸国对晋人,尤其是晋国氏族的评价,不由得头皮发麻。
凶狠,蛮横,霸道,逞性妄为。
一群虎狼!
“父亲,还要过去吗?”吕坚低声道。
“去。”吕奔硬着头皮说道,坚决不能临阵退缩。晋人凶狠霸道,他们更要表明立场。日后宋有变故,吕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父子俩穿过人群,站定到田齐身后。
此举出人预料,田齐瞪大双眼,着实没有想到。
“吕大夫?”
“公子放心,仆绝不容人欺你!”
吕奔深吸一口气,正色面向公子弦,义正辞严道:“公子齐之母乃宋室女。宋虽小,能护血亲。如要欺公子齐,先击吾,踏过吾身!”
一番话慷慨激昂,豪情万丈。
晋国氏族齐刷刷看向他,目光都带着稀奇。
林珩挑了下眉,眼底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化作了然。楚煜笑意清浅,他掌握诸国情报,相当了解宋人的作风,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
田齐先是愕然,再是震惊,看向吕奔的目光十分难以形容。
在宋国时,他见到三令的虚伪和狡诈,对宋国氏族的印象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擅使阴险手段。
相比之下,吕奔只是有些厚脸皮,倒也无伤大雅,甚至称得上一股清流。
先遭田齐痛骂,又被晋国氏族明嘲暗讽,公子弦羞愤难当。吕奔的陈词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气恨交加,羞惭无颜,孤立无援。
电光火石间,他选择唯一的脱身之策,双眼一闭昏厥在地。
砰地一声,公子弦倒地不起。
林珩看着他,眼底闪过冷嘲。
“来人,送公子弦出宫。”看穿对方的把戏,林珩下令送其出宫,甚至没有召医,足见对其人的厌恶和不喜。
“诺。”侍人领命退下。
公子弦如愿以偿,成功从宫宴脱身。
侍人抬着他送上马车,马塘奉命带人护送。队伍从宫门前出发,慢悠悠穿过城内,不意外引来刺探的目光。
黑暗中,几名做商人打扮的男子藏身窄巷,目光紧随马车,确认车中人的身份,不免心生惊异。
不久之前,他们亲眼见到这辆马车离开驿坊,送公子弦往宫中赴宴。算一算时间,宴会未至中途,人竟然被送回?
几人惊讶不已,各种猜测浮现脑海。
一人接近巷口,不小心泄露痕迹。走在马车旁的侍人立即觉察。其中一人禀报马塘,得到指示后,召集两人举着火把离开队伍,前后走近小巷。
“不好,速走!”
侍人越来越近,探子连忙打出暗号。
脚步声穿过黑暗,六道身影快速消失在窄巷尽头。
“没人?”
窄巷狭长,三名侍人举着火把照亮,从巷头走至巷尾,没有任何发现。
“我就说你是多心。”一名侍人举起手臂,火光照在窄巷尽头的石墙上。他曲起手指敲了敲,证明墙已经封住,不可能推开,“眼见为实,这里没法藏人。”
“今夜不太平,还是小心为上。”另一人说道。
“说起不太平,”第三人抬头向前望,确定队伍已经越过巷口,才神秘地压低声音,“公子弦引众怒,你们说君上会不会驱逐他?”
“何止要驱逐,八成还要问罪。”最先开口的侍人平举左手,在脖颈前划过,“我当时在一旁伺候,听得真切,公子弦送出两城结盟,一城赋税不在他手,另一座还被楚国占了。这样的算计,分明是毫无诚意,君上岂会不怒。”
“真是胆大包天,当晋可欺!”
侍人们一路闲谈,一路走出窄巷。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火光逐渐远去,藏匿的探子陆续现身,各自交换眼神,为方才听到的一切震惊。
“齐晋要结盟?”
“未必,应是投奔。”
“两城,一在我国之手,莫非是历城?”
“城池本属齐国,若能名正言顺归入我国,必是大功一件。且还有一城,未必不能得。”
几人想到一处,不约而同心中火热。
“事不宜迟,速报国内!”
六人达成一致,当即分头行事。
四人继续盯着驿坊,重点盯牢公子弦。其余两人返回下榻处,写成秘信放飞信鸟。
遇到紧要情报,探子习惯未雨绸缪,为防发生意外,绝不会独自行动。
信鸟振翅飞向夜空,消失在两人视野之外。
“走,去匠人坊。”两人没有在居处久留,迅速换上一身衣物,先后走出院门,趁夜色潜入匠人坊。
他们自以为行动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早有影子尾随在后。
来到坊前,两人找到一面斑驳的坊墙,确定位置无误,一人警惕四周,另一人轻轻敲击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