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号发出之后,两人附耳墙外细听,墙后悄然无声,许久没有出现回应。
两人等得心焦,不免心生猜测。
“莫非错了?”一人说道。
“不会错。”另一人抬起头,一双细眼闪烁冷光,“还有魏人藏匿匠人坊,晋人没有抓尽。我昨日在城内发现魏人的暗号,约定今夜在此相见。”
“如果人不来,该如何?”
“那便密告晋人。”细眼探子阴狠道,“不能为我所用,留之无用。斩草除根也能震慑魏君,不可对楚有二心。”
“理应如此。”
两人说话时,墙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来了!”
两人同时精神一振,着急站起身,疏忽蹲了太久双腿发麻,扶着墙方才站稳,没有在墙外跌倒。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墙后片刻,自墙头抛出一条绳子。
楚国探子对视一眼,没有借绳索进入坊内,而是要求对方现身:“出来。”
墙后陷入沉默,想是察觉到不对。
楚人不耐烦地拽动绳子,语带威胁:“再不出来,休想活命!”
大概是威胁生效,伴随着一阵€€€€€€€€声,一道身影出现在墙头,抓着绳索翻过土墙,站定在两人面前。
荆钗布裙,脚上套着草履。脸庞脏污辨不清五官,仅能从干枯的手指判断,眼前是一名老妪。
“难怪。”
楚国探子恍然大悟。
晋人大张旗鼓搜查百工坊,将坊内翻得底朝天,仍未抓尽魏国的探子,原因竟是如此。不是主事,不是匠人,也不是健壮的奴仆,而是一名毫不起眼,寻常根本无法接近武器的老妇。
“你们是楚人。”老妪开口,声音粗噶。
“不错。”心知时间不多,楚国探子无意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晋弩的图,交出来。”
“我不知有图。”老妪矢口否认。
“交出来,否则取你头颅。”楚国探子从腰间拔出短刀,抵住老妪的脖颈,凶神恶煞道。
“莫要杀我,我真不知。”老妪低声哀求,趁两人不备,抬手拔出头上的荆钗,快如闪电刺向一名楚国探子。
探子大吃一惊,匆忙间闪躲,仍被锋利的尖端划破眼角,只差些许就要刺穿他的眼球。
“你?!”
探子勃然大怒,挥刀砍向老妪的脖颈。
老妪矮身避开攻击,就地翻滚,同时张口大喊:“奸细,抓奸细!”
伴随着喊声,匠人坊内外同时亮起火光。
“不好!”
两名楚国探子才知中了埋伏,转身想要逃跑,却是晚了一步。
火光通明,全副武装的甲士从黑暗中走出,前排手挽强弩,锋利的弩矢正对两人,尖端闪烁寒光。
坊门大开,成群的军仆手持武器冲出,封住楚人逃生之路。
满身尘土的老妪从地上爬起身,看到出现在火光下的黑骑,认出马上的智陵,沙哑道:“事已成,求我母子速死。”
智陵策马上前,俯视地上老妪,冷声道:“依刑律,冶度偷窃强弩,当醢。你与子同谋,绞。”
目的达成,老妪不再多发一言,当场被军仆押送下去。
她在晋数十载,终逃不开一死。相比入牢受尽酷刑,痛快地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老妪被带走,智陵手臂一挥,命令道:“拿下。”
两名探子心一横,反握短刀划向脖颈。
刀刃的森冷刚刚贴近,破风声陡然袭来,强劲的弩矢穿透四肢,竟带着他们向后飞,将两人钉上墙面。
当啷一声,短刀落地。
为防他们咬舌,军仆上前卸掉两人的下巴,手法干脆利落。
“带走。”
智陵扫两人一眼,打马离开匠人坊。
墙上的弩矢被拔掉,两名探子四肢无力,被粗暴地丢上囚车,押送去往囚牢。
行至中途,遇上另外一支队伍。
队伍中同有一辆囚车,囚车里捆绑四人,一人鼻青脸肿,看不出本来模样,其余三人四肢瘫软,显然骨头已经折断。
六人重逢,想到今夜之事,都是如遭雷击。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又行来数人。远望身形魁伟怪异,走近才看清几人肩上都栖着一只猛禽。
三方碰头,苍金上前一步,手捧抄录的秘信,道:“幸不辱命。”
智陵视线掠过,没有去碰他手中的绢。马塘接过来,借火光快速浏览,脸庞浮现笑容。
“郎君随我入宫,当面禀明君上。”
两人说话时,苍金身后的迟正安抚夜枭。
拦截秘信势必要抓捕信鸟。为保证信鸟不死,还能继续将消息送出,他着实绞尽脑汁,费了不少力气。
此情此景,囚车上的探子终于明悟,自己早入瓮中,成为圈套中的一环。愤怒之下,六人心中涌出无尽的恐慌。
晋君狡如狐,凶狠似虎狼。
遇上这般强敌,公子项当真能窥破陷阱?
在探子的愤怒和恐慌中,队伍一路前行,火光迤逦,延伸至长街尽头。
晋侯宫内,宫宴尚未开启便已散去。
氏族们各自归家,田齐也返回住处。走到一半察觉异样,他停下脚步,回头向后望,眉心渐渐拧紧。
“公子,宫门将闭。”斗圩低声提醒。
“公子煜未离。”田齐回望正殿,茫茫夜色下,巍峨的宫室灯火闪耀,仿似聚集天地间所有光华。
斗圩和斗墙对视一眼,正想要开口,田齐忽然收回目光,自顾自向前走。
“走吧。”
不去看忠仆费解的神情,田齐相信林珩足智多谋,狡诈如公子煜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思及此,担忧一扫而空。
公子齐心头放松,脚步随之变得轻快。
第九十五章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星辉洒落晋侯宫,微风袭过廊下,正殿内依旧灯火辉煌。
侍人守在殿门前,袖着双手岿然不动。
巡逻的甲士穿过宫道,途经丹陛下,铠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脚步顿地,声音整齐划一。
台阶正上方,数名彩裙婢女莲步轻移,鱼贯穿过回廊,同侍人擦身而过。
婢女手提食盒,盒盖雕刻精美的花纹,与盒身严丝合缝,牢牢锁住盒中的热气。
进入大殿,婢女行礼后起身,陆续行至屏风前,打开食盒取出碗盘。
一只最大的食盒掀开,热气蒸腾而起,似云朵膨胀,快速飘散开,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菜肴、羹汤和粟饭逐一摆放,婢女收起食盒,再拜后退出大殿。
伴随着一声轻响,雕刻鸟兽纹的门扉合拢,短暂掀起一阵凉风。
风过殿内,缠绕灯盘,明亮的火光跳跃摇曳,焰心发出爆响,眨眼间又恢复寂静。
烛光同夜明珠的光相映,照亮室内,笼罩隔案相对的两人。
林珩和楚煜坐在屏风下,两人面前各设一席,席上分别摆放汤羹、炖煮和炙烤的肉,以及水煮的菜蔬。
炖肉在鼎内翻滚,肉质酥烂,香气弥漫。
鼎旁铺开数只小碗,碗中盛放不同的酱,材料囊括飞鸟走兽乃至蚁龟,滋味以咸为主,另有甜和酸,还有一小碗苦酱,初尝难以下咽,却是晋人餐桌上必不可少,从开国延续至今。
林珩和楚煜各自持筷用餐,动作不失礼仪,速度同样不慢,可见胃口相当不错。
今夜宫内设宴,奈何公子弦在宴前昏倒,根本没有踏入大殿。身为主宾不能入席,宴会只能提前结束。
与宴众人离开宫廷,楚煜被林珩留下,商议婚盟章程。
牵涉到晋、越两国,关系到各自利益,两人对盟约各有主张,每一条都是寸步不让。
尤其是楚煜前次提出的商道。
“通商早有先例,商路可开。然需设关卡,两国各自派兵驻守。边境设哨城,征边民建乡邑,不足以野人填补。”
林珩吃完一碗粟饭,舀起羹汤送入口中。
他主张设置关卡,态度异常坚决,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任凭楚煜舌灿莲花,始终不为所动。
羹汤滋味微甜,温热正好入口。
林珩一勺接着一勺,一口气吃下整碗,取过布巾拭手。
楚煜正好放下筷子,隔着木桌望过来,不见素日里的慵懒浅笑,目光中蕴含深意,既有棋逢对手的兴奋,也有少许挫败。
餐毕,婢女快速撤下食具,送上清香的茶汤。
夜色已深,滴漏将尽,两人仍无半分困倦,反而精神奕奕,各自重新铺开竹简,就未完的细节进行商讨。
“商路设限,君侯不改主意?”
“不改。”林珩提笔写下一行字,也不打算起身,卷起竹简抛向对面,“使臣行走来去自如,有金印铜牌证明身份。商人难以辨认,如被间冒充,甚者趁机作乱,隐患甚大,贻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