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35章

诸侯表率?

这是明夸蜀室忠心耿耿,暗指他国不忠不敬?

“使君所言差矣。天子富有四海,权统天下,行事明公正义,仁同一视,何人不臣服,何者不惟命是听?”

刁泰神色微僵,很快又收敛情绪,不再企图试探挑拨,顺势道:“公子所言甚是。泰奉上命使晋,旨下晋侯,专为蜀国一事。”

见他不再试探,转而提及出使缘由,田齐快速衡量利弊,决定见好就收,严肃道:“旨下晋君,理当送入宫内,齐不便先知。”

话落,他立即向两人告辞,转身就走。行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两人来不及挽留,就见蜀国公子来去如风,转瞬不见踪影。

他此行好似专为堵住两人,当着他们的面哭一场,顺便讽刺几句,发泄对上京的不满。除此之外,貌似得不到任何好处。

目送田齐登车行远,单冲眉心紧拧,没好气道:“轻薄无礼,口无遮拦,果真小国之人!”

刁泰缄口不言,回想入城前后,深思田齐之举,心中变得惴惴,良久神情不属。

单冲两次唤他,他都没有回应,第三次才勉强回神。面对前者怀疑的目光,心中所想不便宣之于众,只能三言两语含混过去。

“上京至肃州路途漫长,登山陟岭,几日风餐露宿,实是疲累。”刁泰借口鞍马劳顿,意图掩盖方才的走神,“今日天色已晚,无妨稍事休息。待养足精神再入宫拜会晋侯,宣读天子旨意。”

单冲直觉刁泰没有实言,但人困马乏也是事实。斟酌片刻,他接受对方提议,下令众人入馆舍休息,用过食水尽早安歇。

“谢使君。”

众人无不欣喜,迅速卸载车辆进入馆舍。

连续数日快马加鞭,队伍上下风尘仆仆。进入房间内,发现食水都已备妥,还有专门用来洗漱的热水,不由得心生感慨,赞扬之声不绝于耳。

“都言晋人蛮横霸道,吾观其知礼,甚是周到。”

“确是如此。”

众人妥善安置,马也被牵入马厩。草料豆饼填满马槽,多到溢出来,让跟随而来的车奴十分满意。

看守马槽的奴隶个头不高,肤色黝黑,一双大手长满茧子,模样憨厚老实,极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这一路上,事情着实不少。”车奴靠在马槽边,看着奴隶添加草料,嘴里不停抱怨,“刁使君还好,单使君一日比一日暴躁,动辄发脾气,像是……”

说到这里,车奴突然噤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用力拍了一下嘴。见奴隶貌似毫无觉察,继续转身搬运草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暗暗抹去冷汗,暗悔多嘴多舌。

“下次留意。”

殊不知,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被奴隶牢记于心,转头就禀报馆舍主事,一字不漏。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馆舍不同角落。

从使者队伍进入驿坊的一刻起,队伍上下就被盯牢,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详实记录,连夜送入宫,呈送至林珩案头。

彼时,南殿宴会已经散去,国太夫人终究上了年纪,心情舒畅,多饮下几盏酒,不觉有了困意。

林珩和楚煜起身离开,同行还有受邀赴宴的令尹子非。

这场宫宴名为家宴,令尹身着越国绯袍,头上的长冠镶嵌珍珠,象征越国宗室身份,官职爵位退居其次。

三人行出南殿,在宫道上分别。

今日无大事商讨,兼之令尹在侧,楚煜不便宿于宫内。

“时辰不早,宫门已闭,我让马桂引路。”林珩原本有些醉意,经夜风拂面,酒意很快消散。目光恢复清明,唯有眼角的晕红迟迟不散。

“君侯费心。”楚煜浅笑颔首,单袖拢在身前,另一只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色泽莹白,入手温润,竟是以整块玉石雕琢。

盒盖同盒身严丝合缝,其上雕刻一头於菟,昂首咆哮,威风凛凛。

“些许心意,望君侯不弃。”楚煜递出玉盒,笑得眉眼弯弯。

“此乃越地风俗?”林珩猜不透楚煜用意,回溯翻阅的史书典籍,未曾有相关记载,只能这般推断。

楚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自行牵起林珩的一只手,将玉盒放在他的掌心,轻声道:“君侯收下,煜定不胜喜悦。”

“公子盛意拳拳,寡人自不会推却。”林珩扣住楚煜的手腕,手指略微施力。

楚煜看向他,不意外撞入黝黑的眸子。

乍见如星辰璀璨,实质如暗夜一般。黑渊无尽,波澜不惊,窥不出半分情绪。

“时辰不早,公子早些离宫。”略显苍白的手指扣在绯红的衣袖上,强势且不容置疑。

楚煜垂眸浅笑,顺势松开手后退半步,姿态洒落,别有一股风流韵致。

“煜告辞。”

看到楚煜主动退让,令尹略有些意外。对照两国目前的局势,又认为是在情理之中。

礼物顺利送出,楚煜不再盘桓,和令尹一同告辞离宫。

林珩同两人背向而行,踏着月光返回正殿,推开殿门,一室冷香迎面扑来。

听到声响,紫苏和茯苓迎上前,为林珩摘下玉冠,解开玉带衮服,换上一身轻薄的长袍。

“越绢?”林珩提起袖摆,入手凉滑,玄色浓重,工艺精妙绝伦。除了越国的织工,没有哪国匠人有这般手艺。

“回君上,确为越绢。”紫苏矮身为林珩整理腰带,同时不忘说明绢的来历,“公子煜带来,共有二十匹墨色。国太夫人留下两匹,余者皆为君上裁衣。”

茯苓抱起换下的衮服,正要转向屏风后,闻声接言道:“越绢轻透,正适裁制夏衣。当初在上京城,一绢值百金。两位王女为争一匹越绢闹到王后面前,真是一场笑话。”

“茯苓,慎言。”紫苏站起身,对茯苓皱眉。

茯苓也意识到言语不当,立即向林珩领罪:“仆失言,请君上责罚。”

“无妨,既然做了,就应不惧人言。”林珩敛起衣袖,不介意婢女偶尔放肆。上京奢靡成风,王室贵族一掷千金,闹出的笑话本就不少。

“君上英明。”茯苓抬起头,笑成一朵花。

看着娇俏的少女,林珩也不由得心情舒畅。想起上京来使,笑意缓慢隐去,短暂的暖意消散,眸底重又凝结冰霜。

紫苏留意到他的变化,却未开口多言,而是捧起玉冠和玉带,转身绕过屏风。

茯苓看到放在一旁的玉盒,认出盒身上的图腾,不敢擅做主张,请示道:“君上,此物可要收起来?”

“险些忘了。”林珩拿起玉盒晃了晃,原本紧扣的盒盖意外错开,从中透出一缕金光。

“金印?”

林珩略感惊讶,正要掀起盒盖,茯苓连忙出声:“君上小心,仆来。”

“不必。”林珩摆摆手。不是他对楚煜深信不疑,而是以对方的才智和性情,不至于做出刺杀他这样的蠢事。

微凉的手指触碰盒盖,肤色比玉色更显苍白。

伴随着一声轻响,玉盒开启,盒中物现出原貌,金质不假,却非林珩猜测的印章,而是一株金色的禾草。

“禾草?”茯苓诧异出声。

紫苏走出屏风,放下手中灯盏,看到盒中之物,同样神情惊讶。

巴掌大的玉盒,内层铺着价值连城的越绢,绢上躺着一株金禾。只有手指长,茎叶分明,通体闪烁赤金,一眼即知是出自越国大匠的手艺。

林珩拿起禾草,指腹相对轻轻捻动,看着草尖牵引出的金辉,眸光明灭,神情难以捉摸。

短暂沉默后,他突然轻笑一声,随手将禾草丢回盒中。

“紫苏,掌灯。”

年轻的国君振袖落座,乌发披在身后,恍如鸦翼。

紫苏和茯苓对视一眼,心中虽有疑惑,却压下不敢多问,各自移来灯盏,持铜簪拨亮灯芯。

火光照亮屏风,暗影覆于其上,缭绕盛放的牡丹,增添几许浓墨重彩。

第一百章

暗夜,巷道内一片冷寂。

破败的房屋夹道矗立,大多门窗紧闭,室内幽暗不见灯火。零星有光亮透出窗缝,时而传出人声,很快混淆在风中,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巡夜的仆妇举着火把走过,不小心踩中一块陶片,登时嘶了一声。

陶片边缘锋利,轻易划开草编的履底,刺入仆妇的脚掌。

剧痛袭来,仆妇弯腰查看伤处,快速拔出陶片,嘴里不忘大骂宫奴:“懒奴,这么大的陶片竟不扫净!”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仆妇跳脚大骂,声音响彻巷道。

陆续有窗内点燃烛光,少顷又接连熄灭,门后始终悄然无声。

声音传至巷道尽头,三名仆妇持火把走来。见到跳脚大骂之人,三人停下脚步,脸色异常难看。

“别嚷了。”满头灰发的仆妇斥道。她年近半百,瘦削的面孔爬满沟壑。眼尾狭长,年轻时略有风致,如今只余严厉刻薄,“闹出乱子,你担当得起吗?!”

叫嚷的仆妇惊愕抬头,这才发现三人后另有一支队伍。

一名侍人提灯而行,六名壮妇分在左右,拱卫一名彩裙婢女。女子模样俊俏,明眸皓齿,温婉却不乏英气,正是君上身边的紫苏。

“奴不敢。”仆妇登时打了激灵,迅速收声匍匐在地,额头冒出冷汗。

“君上召毒氏女莲。”紫苏没有理会她,向灰发仆妇说明来意。

“奴就去唤人。”灰发仆妇恭敬应声,踢了跪地的仆妇一脚,“还不带路。”

知晓妪是在帮自己,仆妇忙不迭爬起身,举着火把在前引路,很快来到一间屋舍前,就要抬手拍门。

“咳!”灰发仆妇咳嗽一声,暗暗瞪她一眼。

仆妇难得聪明一回,立刻握掌为拳,放轻力道,在门上轻敲数声。

“毒氏女,君上宣召。”

声音传入室内,不过两息,门后就传出声响,继而亮起灯光。

不多时,吱嘎声在耳边响起,斑驳的门板向内开启,身着布裙的莲夫人出现在门后。

火光映照下,她单手把着门扉,身量瘦削单薄,脸上惊色难掩。

“君上召见?”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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