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34章

思量间,单冲瞥见翻倒的茶盏,来不及开口询问,刁泰已将茶盏移开,解释道:“君方才昏倒,碰翻了此盏。”

解释合情合理,单冲仍觉得怪异,只是没有追究,点点头掠过此事。

两人各有思量,接下来的一段路都未再出声。

随着车队不断加速,两侧风景飞快向后退去。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肃州城,却被施工的队伍拦住,无法接近城门。

马车速度减慢,甲士在外禀报:“城外正在搭建祭台,道路拥堵,入城需绕道。”

单冲和刁泰各自推开车窗,刹那间声如潮涌,热浪扑面而来。

成排的篝火熊熊燃烧,烟气弥漫,浓烈的烟柱扶摇直上。

三座祭台拔地而起,似巨兽蹲踞平原。

火光照亮工地,赤膊的匠人往来穿梭,奴隶们喊着号子运来巨石,扛起一根根巨大的圆木,矗立在祭台四周。

同祭台相隔一段距离,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

队伍尽头是巍峨的城池,城头飘扬旗帜,竖起成排火把。火光连成一片,在晚风中跳跃,照亮旗上的图腾,一只只玄鸟振翅欲飞,俯瞰苍茫大地。

“让开!”

吼声传来,上百头强壮的青牛拖拽大车,运送来专为祭祀准备的铜鼎。

三尊铜鼎并排而立,皆是四足双耳,高过一米。鼎口呈方形,鼎身铸有铭文,文字四周浮凸精美图案。自双耳延伸向下,玄鸟於菟各踞一方,象征晋越两国结成婚盟。

铸鼎的匠人从车上跳下,指挥奴隶搬运铜鼎,分别送到祭台之上。

豆是铸鼎的大匠,为铸成这三尊鼎,他日夜守在工坊,不曾踏出一步。如今鼎成,被绳索吊至高处,在火光下闪耀金辉,他不觉心情激荡。

这三尊铜鼎为其毕生得意之作,近乎要耗干他的心血。

“小心,升!”

宗和祝都在工地,监督三尊鼎送上祭台,中途不能有任何差错,不容许半点马虎。

砰!

第一尊铜鼎就位。

随即又是两声钝响,铜鼎全部运上祭台,过程相当顺利。

巫在火光下占卜,双臂高举唱诵巫言,当众抛出莹白的骨甲。

削薄的甲片从掌心飞出,天女散花一般。短暂滞空后落向地面,飞溅起少量尘土。

巫集体俯身在地,看清骨甲展示的图案,朗声道:“吉,大吉!”

婚盟大吉!

六名巫齐声高喝,声音回荡在夜空下,晋人无不欢欣鼓舞。

等待入城的商旅神情各异。有的面带喜色,和晋人同样喜悦,也有的面色微沉,不愉的神情短暂出现,很快就被隐去。

声音传入车厢,落入单冲和刁泰耳中,两人皆是心神不定,愀然不乐。婚盟大吉意味着晋越盟约牢固,对上京和天子而言,这绝非一件好事。

在欢呼声中,马车穿过人群,艰难抵达城门下,向守城的晋甲出示金印和铜牌。

“天子降旨晋侯,使者奉命前来。”

甲长查验金印和铜牌,确认来者身份,迅速向宫内禀报。

送信的甲士策马飞驰而过,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声音传入驿坊,惊动坊内众人。

田齐刚刚写完一封奏疏,准备再接再厉递送上京。听到斗圩禀报,斟酌片刻道:“城内飞马必有要事,去坊前看一看。”

“诺。”斗圩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一墙之隔,公子弦也被惊动。

“发生何事?”他停下写到一半的书信,看向推门走入室内的门客。

门客向身后张望一眼,迅速合拢房门,走至近前低声道:“上京来使。”

“上京?”公子弦吃了一惊。

“来者乘安车,打王城旗帜,在城门前出示金印铜牌,定是天子遣使无疑。”门客出入有人跟随,行动不得自由。然近日城内热闹非凡,无需费心打探,从城民和商旅的议论中就能得到不少消息。

“其来所为何事?”肃州城距离上京遥远,天子不会立刻知晓婚盟。纵然知道,使者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公子弦更倾向于使者早就出发,或为郑国之事?

“蜀公子齐在晋,屡次上疏天子,使者或为此来。”门客猜测道。

“田齐,贼徒,吾能得权,必杀之!”公子弦神情晦暗,想到宫宴当日田齐对他的叱骂,顿时怒上心头,手指用力攥紧,竟将笔杆生生折断。

“公子慎言。”门客看向窗外,低声提醒道。

公子弦丢开断笔,抬手捏了捏额角,勉强压下心中怒火,沉声道:“我猜不透晋君用意,设法早离为上。近日行事小心,不要再露出痕迹。”

“诺。”

门客也有此意,当即抛开上京来人,凑近公子弦耳边,低声道出私下里的安排:“暗甲伪装入城,婚盟祭祀当日正是出城的良机。”

公子弦点点头。

他离国至今,暗甲始终伪装跟随,一直未现于人前。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这股力量。怎奈图谋落空又被晋侯所困,他不得不竭尽所能,设法离开肃州城。

“我自诩多谋,如今却至山穷水尽。”公子弦苦笑一声。

“公子,尚不到这般地步。”门客安慰道。

“算了,下去安排吧。”公子弦无意多听。听得越多,他越感到讽刺。

“诺。”门客不再多言,领命后推门离去。

月光落入室内,公子弦独坐片刻,起身行至廊下。

他扯下束发的玉簪,任凭满头青丝垂落。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下,想到迫使他离国的兄长,忽然轻笑出声。

“我不是对手,若大兄遇上晋侯,孰胜?”

一念闪过,便如种子萌发,根植入脑海,再也无法移除。

月光笼罩晋侯宫,如银纱覆盖宏伟建筑。

南殿内灯火辉煌,轻快的乐声流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马桂匆匆行过廊下,在殿前遇见缪良和马塘,探头看一眼殿内,飞速道:“上京使者入城。”

马塘和缪良对视一眼,后者向传信的马桂颔首,躬身进入殿内。

不多时,乐声告一段落,舞人和乐人鱼贯退出殿外。

马桂被召入殿内,周身萦绕暖意,鼻端充斥轻盈的暖香。

“上京来使?”林珩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

“回君上,金印铜牌为证,正使为礼令单冲,副使为介卿刁泰。”

“礼令,介卿。”林珩把玩着带有越国特色的小盏,单手撑着下颌,酒意晕红眼尾,言辞意味深长,“难为天子煞费心机,以这两人为使。”

楚煜吃下一块糕点,正拿起布巾拭手。闻言看向他,笑道:“不出意外,其中有执政安排。”

“的确。”林珩放下酒盏,对马桂道,“安排使者去驿坊,派人去告诉公子齐,上京来人。”

“诺。”马桂恭声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待殿门关闭,国太夫人开口道:“公子齐憨厚。”

“憨厚不假,但也聪明,他知晓如何做最为有利。”林珩莞尔一笑,直言道。

“如此甚好。”国太夫人点到即止,颔首不再多言。

正如林珩所言,待侍人抵达驿坊,向田齐转告实情,后者当即心领神会,早早带人去往隔壁馆舍,见到走出车厢的单冲和刁泰,拔高嗓门,哭声惊天动地。

“小国之人见过天使!上奏数月,上京终非弃我不顾,喜甚!”

单冲和刁泰刚刚下车,就遇上田齐大哭。

两人满心想着应对晋侯,不承想被蜀国公子堵住,当面一通大哭。一时间无从应对,齐齐愣在当场。

第九十九章

在入住的馆舍前遭遇拦截,单冲和刁泰始料未及。

看着嚎啕大哭却无一滴眼泪的田齐,两人有心劝说,刚开口就被对方的话堵住,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皆是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信平君谋逆,害我父,困我母,伤我兄长,迫我离国,恶行令人发指!”田齐一边哭一边痛骂信平君,将悲愤交加演绎得淋漓尽致。

“逆贼妄图窃国,忠臣受戮,我唯有奔宋。哪想宋三令同逆贼沆瀣一气,险些害我性命。”

田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所言早写成奏疏,隔几日便递送上京。今日改成口述,字字句句脱口而出,没有丝毫停顿。

单冲和刁泰几次想要出声,奈何不及田齐的语速,更不及他声音洪亮,只能任由他痛斥信平君的逆行,大骂宋国三令助纣为虐,哭诉奏疏递上却迟迟不见回应。

“小国之人敬仰天子,唯忠而已。”

提袖擦了擦眼角,抹去不存在的泪水,田齐红着双眼看向两人,一句话将对方逼至墙角:“上疏数月无声无息,天子不罪叛臣,亦不召诸侯讨逆。前有中山国被窃,喜氏哭求无果,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齐整日惶惶,唯恐旧事重演。如非晋君收留加以宽慰,必万念俱灰,一死以殉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氏族窃中山国,迫使喜氏流亡上京,天子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时过境迁,竟还册封逆臣。此举无疑是扎进诸侯心中的一根刺,锐利无比,永远不可能拔除。

田齐以中山国为例,讽喻上京的不作为。再言蜀国之变,质问天子享受诸侯入觐,却对蜀室的遭遇不闻不问,配称一句天下共主?

听出他话中所指,单冲和刁泰满脸赤红,卑陬失色,顿觉无地自容。

换成别国,两人未必如此。然而蜀国同中山国一般,素来对天子恭敬有加,大觐小觐次次不落。在诸侯陆续不朝之际,蜀侯亲往上京朝见天子,其行远迈诸国。

如今蜀室蒙难,信平君谋逆,公子齐九死一生奔入晋,奏疏一封接着一封递送,上京始终不见回应,不怪其会心寒齿冷,对天子失去敬畏之心。

单冲和刁泰对视一眼,想到此行使命,心知不能任凭田齐继续痛骂,唯有强撑起笑脸,宽慰他的委屈和愤懑,设法平息他的怒火。

“公子误会,天子知蜀国有变,多日心急如焚,怎会置之不理。”刁泰家世不及单冲,头脑和口才远非对方能比,否则也不会而立之年官至介卿,还被执政委以重任,即便这份信任会令他丧命。

“果真?”田齐暂停哭诉,抬眼看向两人。

“千真万确。”刁泰言之凿凿,正色道,“蜀君忠贯日月,志虑忠纯,堪称诸侯表率。今被逆臣所害,天子定会征讨逆贼,惩奸伐恶。”

田齐脸色瞬间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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