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齐抬起头,就见林珩和国太夫人停止谈话,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目光中透出疑惑。
“这件事你如何看?”林珩手指诏书,点出召诸侯出兵一事。他方才唤了两声,田齐一直没有回应,分明是在走神。
“阿珩之意如何?”田齐反问道。他清楚自己的本事,绝不会强出头。
“我之意,丰城会盟时,你与我同行。讨逆事定下,你自领一军。”林珩道出腹案。
“阿珩,我不擅军事。”田齐曾想向林珩借兵,回想起来颇有几分赧然。
“军中有善战之人。”林珩说道。
田齐反应不慢,领会其意,当即眉开眼笑,道:“全听君侯安排!”
两人商定时,单冲的尸体被送至刑场,依刑律车裂,头颅悬于城头。
刁泰的车驾疾行出城。迥异于来时的张扬,队伍中旗帜倒伏,车厢上的标记也被遮挡,务求不引人注意。
出城数里,队伍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察觉到情况不对,甲士请示刁泰:“使君,有追兵!”
刁泰推开车窗极目远眺,只见地平线处烟尘四起,上百骑风驰电掣,转瞬追上车队。
马上骑士铠甲鲜明,如血的色泽张扬耀目。
咬住行进的车队,骑士如潮水分开,熟练地策马引缰,环绕车队交错穿梭,将刁泰一行团团包围。
车队中的甲士抽出佩剑,剑指向外,警惕包围上来的骑士。
骑士发出嗤笑,手中长矛横荡,轻松挑飞拦路的甲士,清空马车四周。
待甲士全部落地,马车前再无防护。刁泰索性不再躲,抬手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
与此同时,骑士自行分开,绯衣玉冠的越国公子越众而出。
正逢日暮,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殷红覆上大地,公子煜踏光而来,容貌之盛近乎妖异。晚霞映入眼底,瞳孔也似染上血色。
“介卿刁泰?”楚煜单手挽住缰绳,上下打量着刁泰,目光异常锋利,好似要将他粉身碎骨。
“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刁泰冷声道。
“拿下。”楚煜举起右臂,顺势向下一挥。
两名骑士翻身下马,虎狼般扑向马车,一把抓下刁泰,将他按跪在地。
“我乃介卿,天子使者!”一日之内连遭羞辱,刁泰羞愤欲死,眦目欲裂。
“我自然知晓。”楚煜背对霞光,居高临下俯视刁泰,见他眼底充血,戏谑道,“介卿身份贵重,才值得大费周章。”
说话间,他扯下悬在腰间的锦囊,随手抛向骑士。
“灌下去。”
“诺。”
骑士稳稳接住锦囊,取出里面的药瓶,利落拨开瓶塞倒转瓶口,强行灌入刁泰口中。
“不服解药,肠穿肚烂而亡。”楚煜弯折马鞭,一下接一下敲打掌心,语气漫不经心,出口的话却让刁泰肝胆俱裂。
“公子煜,我不曾犯你!”刁泰奋力挣扎,发冠歪斜,几缕发丝散落,样子十分狼狈。
“越晋同盟。”楚煜看着刁泰,笑意冰冷,“况我父遇刺,上京脱不开干系。”
“你意欲何为,杀我?”刁泰沉声道。
“晋君不杀你,你自然要归上京。”楚煜策马走近,突然一甩长鞭,鞭梢擦着刁泰的头顶扫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见刁泰脸色煞白,楚煜笑意更胜,身体略微前倾,马鞭悬在刁泰眼前,能让他清楚看到鞭身上的倒刺。
“待你归京,我要见到君臣离心,天子同执政彻底反目。不然地话,你会死,你的家族将不复存在。”
楚煜语似轻风,缱绻醉人。
刁泰却如置身冰窟,凉意蔓延四肢百骸,刹那间色若死灰。
第一百零三章
楚煜咄咄逼人,手段狠绝不亚于晋君。
刁泰身中剧毒,见识到公子煜的狠辣,已是别无选择。不想家破人亡,唯有俯首听命。
“公子如愿,望能践言。”
“刁介卿尽管放心,煜虽非君子,却从不食言。”
楚煜收起长鞭,骑士随之松开手,刁泰重获自由。
顾不得整理发冠,刁泰扶着车轮站起身,抬头望一眼楚煜,沉声道:“望公子信守承诺。”
话落,他转身登上车辕。因受制许久双腿发麻,抬腿时险些踩空,不由得踉跄半步,及时撑住车板才没有当场出丑。
“介卿且慢。”
楚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刁泰心头一凛,以为对方改变主意,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公子还有吩咐?”他力持镇定,缓慢转过身,看向公子煜的目光却泄露出真实情绪。
“解药。”楚煜抛出一只锦囊,里面是两只带着香气的木瓶。瓶中装有六枚药丸,正合半年所用。
锦囊划过半空飞至刁泰身前,他下意识做出反应,抬起左手接个正着。极少有人知道,比起右手他更擅用左手,写出来的字迹也是截然不同。
“一月一枚,半年为期。”楚煜骑在马上,笑吟吟看向刁泰。话有未尽之意,既是提醒也是威胁。
半年时间,刁泰成功完成使命,使得君臣反目,则毒可解。假若事情不成,他体内的毒就会变成催命符,他的家族也将遭遇灭顶之灾。
刁泰不怀疑楚煜的能力。
越人的间遍布各国,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上京存在多少耳目,连执政都摸不透。
“公子一诺千金,泰必然竭尽全力。”
握紧装有解药的锦囊,刁泰向楚煜拱手,再度转身登上马车。
这一次,他的双腿没有发软,脚步极稳。打开车门走入车厢,身影消失在门后,车窗也被紧闭。
“放行。”
楚煜一声令下,越骑收起长矛,放开对甲士的钳制。
甲士陆续爬起身,样子有些狼狈,实则身体无碍。骑士很有分寸,他们顶多受些擦伤,膝盖、手腕和肩膀留下青紫,丝毫不妨碍踏上行程。
越骑皆是百战强兵,撤开包围时,依旧目光如电杀气凛然。
甲士们牵过缰绳跃身上马,调转马头护卫在车厢前后,不小心对上越骑的视线,仅仅一瞬间,仿佛沦为砧板上的肉,危机感始终不曾减轻。
“散!”
越骑迅速散开,为车队让出一条道路。
车奴早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爬上车辕,双手拉住缰绳。驽马打着响鼻,摆动两下脖颈,终于逆着霞光向东奔去。
甲士迅速跟上,同越骑擦身而过,速度由慢及快。行出一段距离,纷纷策马扬鞭,浑似逃命一般。
目送车队行远,熊罴策马靠近楚煜,开口道:“公子,刁泰能守口如瓶,他人未必。”
“不必担心。”楚煜弯折马鞭,指腹擦过鞭身上的倒刺,意味深长道,“刁泰想活,自会堵住所有人的嘴。”
在上京数年,他深知贵族的奢靡,也了解他们的作风。
论起阴私手段,各家皆有所长。何况刁泰被执政委以重任,哪怕是要被舍弃的棋子,也不会是真正的酒囊饭袋。
“回城。”
待车队化为黑点,消失在视野之外,楚煜调转马头率众归城。
途经竣工的三座祭台,望见矗立在高台上的三尊铜鼎,惊鸿一瞥,鼎身披覆夕阳,笼罩一层炫目的红光。
台下竖立大量圆木,木身遍布刻印,是巫亲手雕刻的祭文,仿佛绳索缠绕其上。
楚煜扫过两眼便收回视线,打马越过等待入城的队伍,率众骑驰入城门。
入城之后,越骑返回驻地,楚煜入馆舍见到令尹,后者递给他一张绢,寥寥几行字,道出上京城内的惊人变故。
“农令族灭,刑令焚家。”
“喜氏暗结盗匪。”
“梁氏女秘结宫廷,执政欲杀之。”
楚煜逐字看在眼中,对农令和刑令的遭遇不感到惊讶,梁氏女的行动也在预期之中,唯独喜氏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喜氏,中山伯后裔。”
“不错。”令尹命忠仆守在门外,压低声音道,“喜氏被窃国,全族奔入上京,求天子主持公道,可惜事不成。如今血脉凋零,嫡支只余一对兄妹。喜烽在朝中为官,官爵不高且无实权,喜女身在宫苑,因貌美擅舞颇有几分宠爱。”
结合令尹所言,楚煜再看绢上文字,斟酌喜氏兄妹所图,不外乎复国不成转为复仇。
窃国氏族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固然恨,却是鞭长莫及。天子弃喜氏不顾,册封谋逆之人,更适合成为目标。
“喜氏秘结盗匪,应是意在王城。”
“倒也合情合理。”令尹点头道。
站在喜氏立场,天子背信弃义,弃忠直于不顾,岂能不生恨意。
复仇也是理所当然。
“些许盗匪难以成事,击王城实是异想天开。喜女在宫苑倒能发挥用处,端看知机与否。”楚煜仔细叠起绢,递到灯前引燃。火光缓慢侵蚀,一缕白烟升起,并不刺鼻,反而飘散出一股清香。
燃烧的绢被丢至铜盆中,眨眼化作一团飞灰。
楚煜拿起布巾拭手,铺开竹简写下一行字,相关商路沿途关卡和人员,不日就要到位。
“明日祭祀之后,立即动身归国。商路一事劳烦卿来安排,务必不使他人插手,也要严防别国耳目。”
“公子放心。”
“单冲在宫内行刺,证据确凿。下月会盟之前,此事定会传遍诸国。越理应同仇敌忾,以盟国上疏天子,助晋讨一个公道。”
楚煜停下笔,将竹简推至令尹面前。随即施施然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晋君遇刺,我需入宫问候。卿能者多劳,归国之后,我定禀报父君,赞卿劳苦功高。”
不待令尹出声,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长袍,似很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