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声响起,伴随着笛音,中途加入鼓点,初时节奏缓慢,逐渐变得急促,韵律陡然激昂。
越人能歌善舞,国内亦有巫乐,却不同于蔡国的靡靡之音,也迥异于晋的慷慨豪迈,乐音旋律独树一帜,神秘、魅惑,甚至透出几分诡谲。
林珩曾在南殿听过巫乐,也见过越人歌舞,今日的乐曲和舞蹈颇为相似,却也有所不同。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舞人腾挪跳跃,舒展双臂,发出奇怪的喉音,称不上悦耳,却格外的吸引人。
认出舞蹈来历,国太夫人神情微怔,下意识看向令尹子非,目光灼灼:“令尹子非,这是你的安排?”
面对国太夫人的质疑,令尹很是无辜,实属无妄之灾。他端起酒盏掩饰,又觉得太过刻意,干脆朝楚煜指了指,实话实说:“实为公子之意。”
两人没有压低声音,几句话尽数流入林珩耳中。
“大母,此舞有何不妥?”看出国太夫人神情有异,林珩开口问道。
“倒也没有不妥。”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突然想要叹气。
“既无不妥,大母缘何如此?”林珩继续追问。
“合卺以婚,舞以相庆。”八字出口,国太夫人看向林珩,“此乃越国传统。”
匏瓜分瓢,盛酒饮下,始为婚姻。
为贺佳偶,巫乐舞蹈代代传承。
历代越侯和世子成婚,宴上必有此舞。林珩和楚煜的婚盟史无前例,祭祀、宴饮顺理成章,这支舞出现在宴会上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正因为太过循规蹈矩,才令国太夫人倍感诧异。
她看向楚煜,望入含笑的双眸,只能捕捉一片暗色。窥不出太多情绪,便也找不出想要的答案。
“煜仰慕君侯,献上此舞以表心迹。”楚煜举盏相邀,容颜盛极,看似真心实意。
“公子盛意,寡人很是喜悦。”林珩持盏回敬,语气诚挚丝毫不亚于对方。
四目相对,一人眸光潋滟,一人唇角轻勾。
无一分相似的眉眼,幽暗深沉却是一般无二。
“敬君侯。”
“同饮。”
短暂的交锋,两人相顾一笑,同时举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底,氏族们各有思量,但无一表现在脸上,继续言笑共饮,在乐声中传杯弄盏,于大殿内觥筹交错。
与此同时,公子弦已被送出宫,抬上来时乘坐的马车。
他装作不胜酒力,一路上低垂着头,被抬入车厢时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公子弦醉酒,君上命送归。”侍人举起铜牌,向甲士展示上面的文字。
甲士确认之后,立即予以放行。
夜色下,车奴挥动缰绳,马车疾行而去。侍人转身返回宫内,两名婢女跟随在他身后。
三人行出一段距离,来到一条偏僻的夹道。
侍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猛扑向婢女,探手钳住两人的脖子,虎口卡住她们的喉咙,手指犹如钢箍。
婢女喘不过气,脸色涨红继而青灰。脖颈被掐断的前一刻,一人挣扎着拔出头上的木簪,奋力扎向侍人的手肘。
木簪坚硬,尖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
簪身穿过血肉,裂帛声清晰可闻,鲜血瞬间溢出。
侍人吃痛被迫松手,婢女不退反进,抽出木簪再刺向侍人,簪身扎进他的眼眶,全根没入。
鲜血蔓延过脸颊,侍人发出哀嚎,却被另一名婢女捂住。
两人不顾脖颈上的青紫,合力制住侍人。一人捂嘴,另一人持簪连扎数下,迅速结束了他的性命。
侍人圆睁双眼仰面栽倒,两名婢女不言不语,各持一枚木簪在手,身体前倾,洞穿对方的胸口。
殷红的血如花朵绽放。
婢女的眼中失去光彩,同时倒地气绝身亡。
三人断气后,几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许放行到近前,踢了踢侍人和婢女的手,从侍人身上取走铜牌,示意宫奴上前收敛:“送出宫,和楚间一同掩埋。”
“诺。”宫奴利落抬走尸体,迅速清理地上的血痕。
缪良出现在许放身侧,皱眉看向残留的血迹,阴沉道:“终日打雁,险些让雁啄伤眼。宫内梳理几次,竟还有漏网之鱼。”
“魏间藏在百工坊,楚间隐匿宫内。如非君上以公子弦为饵,纵有楚间和魏间的口供,也未必能钓得出。”许放转过身,背对正殿的灯火辉煌,眺望黑暗的夜空,沉声道,“君上算无遗策,终清除祸害。归根结底是幽公不休内帷,使得楚人钻了空子,方才遗留祸患。”
“仰赖君上智计。”对于许放的评价,缪良深以为然。
两人说话时,公子弦的马车穿过长街,来到预定地点,同门客率领的暗甲成功会合。
“公子,请下车。”
门客推开车门,公子弦一跃而起,哪还有半分醉意。
“城门外可有接应?”
“公子放心。”门客让开身,一名同公子弦身形相似的暗甲走上前,换上公子弦的外袍,替代他进入车内,意图混淆视线。
公子弦更换暗甲的外袍,解散发髻以布条束在脑后,醒目的佩剑也被包裹,谨慎负在背上。
“走!”
队伍重现出发,没有返回驿坊,而是争分夺秒直扑城门。
城头上,马桂手持火把俯瞰城下,望见急匆匆行来的队伍,不由得弯起嘴角:“来了。”
队伍行至城门下,甲士例行上前盘查。
“我等是许国商人,有要事离城。”门客在脸上黏贴胡须,身着商人的短袍,递出一枚木简。
木简并非伪造,真实的持有者确为一名商人。但在此时此刻,商人已毙命剑下,商队成员也无一幸存,俱死在暗甲手中,身份被取而代之。
甲士查验过木简,确认无误,当即予以放行。
由于肃州城夜间不闭,队伍出城时,正巧遇上入城的人群。
双方本该相安无事,不料人群中突起混乱,伪装成暗甲的晋国甲士趁机靠近,混入公子弦的队伍,在混乱中下黑手。
“你……”
一名暗甲背部中剑,转过头时满脸震惊。
强忍住剧痛,他拔刀进行还击。不料腰侧又遇重创,另一名伪装的甲士趁机靠近,取走他的性命。
暗甲接连倒下,城内传出马蹄声,紧接着有声音传来:“齐国公子弦出逃,速速拦截!”
声音传至城下,公子弦神情骤变,在门客的护卫下拼命向外挤。伪装的马车和暗甲紧随其后。
冲出城门后,双方没有聚集,而是分别朝不同方向奔去。
马桂居高临下,在火光中看清这一切。
“没想到。”他眉心微皱,随即向身后招手,“通知苍金,公子弦易装南逃,速放信鸟。”
“诺。”
军仆快步奔下城头,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城门处的混乱渐渐平息,人群开始有序入城。
公子弦自以为逃出生天,同城外接应的人碰面,策马扬鞭,向南飞驰而去。
一只信鸟飞过夜空,携带一封秘信,飞向拦截的楚国军队。
楚人本已设好埋伏,只等猎物自投罗网。突然间接到情报,知晓情况有变。来不及从容布置,只能放弃伪装紧追上去。
“去清河下游,公子弦南行必经此地。”
“诺!”
楚甲陆续走到火光下,高于常人的身躯,肩膀和脖颈绘有蛇纹,单耳悬挂金环,在夜色下生辉夺目。
第一百零八章
清水河畔,数骑快马风驰电掣。
公子弦一马当先,门客和两名暗甲紧随其后。鞭声持续炸响,穿透奔腾的水声,在夜色中扩散开来。
“公子,前方土丘!”门客猛甩马鞭,同时扬起声音,提醒公子弦约定地点。
前方骏马疾如雷电,门客竭尽全力也仅能追上半个马身。
“公子!”门客再度拔高声音,“土丘会合!”
公子弦置若罔闻,依旧不断加速。
年少意气风发,美名响彻国内。一夕间风云变幻,公子弼归国掌权,父君卧病不起,母亲困于宫内,他孤立无助,唯有仓惶离国。
谋划婚盟,设计诱晋侯入局,以晋为刀搅乱局面,伺机夺回权柄。怎料事情败露,计划未成,反而备受讥讽,饱受耻辱。
晋侯和晋国氏族不提,区区小国之人胆敢冷嘲热讽口出责难,岂能不让他怒火中烧?
情绪不得宣泄,公子弦憋气窝火,几要郁结于心。
今夜奔离肃州城,可谓逃出生天。
他一路策马驰骋,专为发泄多日来的愤懑,扫清心头阴霾。
门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子弦听若未闻。骏马沿着河道奔驰,速度越来越快。
汹涌的河水奔腾不息,水面泛起银色波光,既有倒映的星月,也有逆流而上的鱼群。
水面凹出漩涡,数尾河鱼破水而出,有力的鱼尾左右摆动,短暂滞空,随即开始下落,接二连三落回河中。
水下浮现暗影,尚未现出全貌,鱼群便已惊慌失措,纷纷跃出水逃命,奋力向河流上游冲去。
数尾河鱼跃起半米,身后牵连透明的水线。水线中途崩裂,散落成晶莹的水珠,大面积坠落,如同降下一场细雨。
公子弦策马飞驰,同逃命的鱼群逆向而行。恰遇水珠四溅,几颗飞向岸边,砸在他的肩头和脸颊,破碎的同时带来一片沁凉。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