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58章

花颜在大殿中央停步,谨慎抬起头,目及前方的台阶,以及台阶上高低错落的灯盏。

台阶顶端有一张大案,案后是国君宝座。

玉冠玄服的晋国国君正身危坐,年龄不及弱冠,脸色略有些苍白,看不出半点传言中的霸道跋扈,分明是一温和俊秀的少年。

漆金屏风在他背后展开,上面的图案既非凶兽也非猛禽,而是大团绽放的牡丹。

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浓烈的色彩充斥眼帘,肃穆的玄色愈发醒目,堪比利刃出窍,刺痛观者的双眼。

漆黑的双眸看过来,恐怖的压力陡然降下。煞气弥漫在殿内,仿佛有血腥气无尽扩散。

花颜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匆忙低下头,平举双臂俯身,紧绷道:“蜀上大夫花颜,参见君侯。”

林珩未出声,殿内陷入寂静。

猜不出对方的态度,花颜心中打鼓,壮着胆子继续道:“蜀愿向晋入贡,仆奉命呈递国书……”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珩突然出言打断:“蜀侯薨,蜀世子离国,蜀国现今无主,何来国书?”

“回君侯,公子齐离国,公子路摄朝政,信平君任蜀相。国书由信平君撰写,公子路用印。”花颜语速飞快,说出最后一个字,陡觉压力增强,额头再次冒出冷汗。

“公子路?”

“先君长子,公子齐长兄。”花颜解释道。

林珩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宝座一侧,问道:“阿齐,你如何看?”

花颜猛然抬起头,捕捉到从柱后走出的身影,正是蜀侯的嫡子,在宫乱中逃离的公子齐。

同记忆中相比,公子齐似长高了些,身上的气质也发生变化。憨厚纯稚消失无踪,冰冷坚硬取而代之,简直是判若两人。

如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面色冷峻眼带杀机的少年就是当初仓惶离国的公子齐。

“你说大兄执掌朝政?”田齐迈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花颜身前,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行从地上拽起他,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剑,用力抵住他的喉咙,“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花颜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目光凝向上首的林珩,就见他撇开之前的端正,懒洋洋靠向大案,单手撑着下巴,神情淡漠,出口的话却充满血腥:“观此人嘴硬,不如交给马桂,入囚牢半日,必能问得一清二楚。”

“君侯,我是使臣……”花颜声音颤抖。

“寡人认可,你是。寡人不认,你能奈何?”林珩翻转案上的印章,语气平和,眼底却充满了杀机,“明知寡人善公子齐,留他在晋,却派你前来递送国书,美其名曰入贡。依寡人来看,入贡是假,寻机挑衅是真。”

说到这里,林珩刻意顿了顿,凝视惊惶的花颜,意味深长道:“亦或是认定寡人暴虐,好杀人,命你前来送死,以此为借口颠倒黑白,趁机发难?”

林珩心平气和,好似在闲话家常。

花颜却是如坠冰窖,刹那间陷入绝望。

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终于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道:“信平君大逆不道,谋害国君,囚诸夫人,迫使公子齐离国,大权独揽。他妄图窃国,重金买通宋国三令,欲害公子齐性命。事不成,知公子齐入晋,君侯善公子齐,奏疏屡送上京,其心中惧怕,惶惶不可终日。遂推公子路为傀儡,污公子齐不孝,下毒谋害先君。”

“卑鄙无耻!”田齐怒不可遏,眦目欲裂。

“公子路无惧威胁逼迫,不肯低首下气,他便以正夫人和夏夫人为胁迫。”花颜越说声音越低。回想信平君的恶行,不禁双眼泛起酸涩,“公子路仍不低头,他命人剜去公子路的膝盖,囚困在宫内。”

“大兄受难,花氏坐视不理?”田齐质问道。

“信平君握有虎符,淫威日甚。花氏人心不齐,仆也是无能为力。”花颜低下头,羞惭得无地自容。

田齐愤怒之极,举剑刺穿花颜的肩膀,刹那间血流如注。

“大兄唤你舅父,对你尊敬有加,还曾救你两子性命,你就眼睁睁看他蒙难?!”

“花氏自诩大氏族,四百年屹立不倒,亲朋故旧遍布朝堂,为何不救大兄?”

“我无花氏血脉,不帮我无可厚非。为何不帮大兄,为何不救他,为何看着信平君为所欲为?!”

“有胆子和逆贼沆瀣一气,没胆子救我大兄?!”

田齐咬牙切齿,声如泣血。一句句质问回荡在大殿中,似重锤击向花颜,使他无从争辩,脸色一片惨白。

见田齐又要举剑,林珩走下台阶,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腕。

“阿齐,冷静些。”

田齐咬牙挣动,腕上的手却如铁钳,令他动弹不得。

“阿珩,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还不是时候。”林珩一手攥住田齐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丰地会盟之日,带他至诸侯前,揭穿信平君恶行,发兵入蜀。”

听到林珩所言,田齐终于冷静下来。

他松开手,任由佩剑被林珩取走。看向对面的花颜,见他竟然松口气,顿时心头火起。左手提起花颜,右手握拳,猛然击中他的腹部。

一声钝响,花颜因剧痛弯腰,嘴巴张大却发不出声音。

田齐又将他拽起来,凑近他耳边,阴森道:“你听好,待我归国,必要车裂信平君,屠尽花氏满门,尸体丢去喂犬!”

花颜因惊惧瞪大双眼,刚想要开口,却被田齐一把丢开,如同丢垃圾一般。

“你的随从全是信平君安排?”林珩突然问道。

花颜刚刚咬破舌尖,张口时溢出鲜血,声音也有些模糊:“是。”

答案不出预料,林珩扬声召马塘入殿,指向地上的花颜,道:“带下去关押,去宫苑找毒氏,命她再制几丸药,类刁泰所服。”

“诺。”马塘轻松抓起花颜,控制住他的双臂,将他拖出大殿。

染血的国书落在地上,林珩无心去看,但可以作为信平君窃国的证据,暂时存放宫内。

“宫外那些人交给你处置。”林珩站在田齐身侧,将佩剑还给他,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微笑道,“明日就要出发,今天需处理干净。”

田齐眨了下眼,马上心领神会。

“我一定办好!”

他离国至今,胸中一直憋着怒火,始终不得宣泄。

从方才的一幕,林珩看出他的压抑,反正这些人都要处置,无妨让他亲自动手。

田齐握紧剑柄,大步走出殿门。

斗圩和斗墙守在门外,见到大步流星的公子齐,立即跟上去:“公子,现下回馆舍?”

“不。”田齐站定在台阶上,回首望一眼大殿,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出口的话却浸染冰霜,“去杀人!”

斗圩和斗墙同时一愣,没来得及再问,田齐已经大步向前。

想起被拖走的花颜,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有所顿悟。当即不再耽搁,同时加快脚步,用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

大殿内,林珩目送田齐走远,回身仰望屏风,以视线描摹绽放的牡丹,突兀地发出一声轻笑。

“不想沦为鱼肉,必要手握刀剑。”

低喃声流入微风,转瞬消失无踪。

唯余轻烟袅袅,萦绕辉煌的大殿,香气弥漫,沁人心脾。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处僻静的宫苑内,大门紧锁,院中不见侍人婢女的身影,凸显冷清寂寥。

雨下个不停,一道道水流滑过屋脊落下檐角,垂挂成透明的水帘,遮挡驻足廊下的身影。

莲夫人靠在廊柱旁,探出一只手,接向垂落的雨线。

透明的水珠滑入掌心,滚动着聚集成一团。

纤细的手指攥紧,水流溢出指缝,滑过青筋凸起的手背。

“几日了?”

展开手指,莲夫人低头看向掌心,计算住进宫苑的时日。她一直在担心,唯恐自己变得无用,再次被送回巷道。

困境中抓住救命稻草,哪怕希望渺茫,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

她期待正殿来人,又惧怕来人。

希望林珩能用到她,畏惧制药的手艺被人取代,变得毫无价值。

雨声持续不断,本是嘈杂的响声,意外抚平她的焦躁,让她获得短暂安宁。

她在廊下站了许久,思绪逐渐飘远,似陷入重重迷雾,一时间难以抽身。

院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她未能立刻察觉。直至几道身影穿过庭院,出现在水帘对面,她才骤然回神。

马塘持伞站在雨中,两名侍人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扭住花颜的手臂,牢牢控制住他。

花颜低垂着头,长袍染血,样子十分狼狈。

公子齐刺伤他的左肩,经过简单包扎,伤口不再流血。一路走来风雨交加,伤口被雨水浸湿,越来越痛,他无法独自站稳,只能由侍人拖拽向前。

见到莲夫人,马塘上前半步,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君上旨意,请莲女制药,类日前所配。”

“给此人?”莲夫人看向花颜,开口询问。

“正是。”马塘回头看一眼花颜,补充道,“此人触怒君上,然有用,暂不能死。”

莲夫人心领神会。

用毒不算难,有前例参照,事情轻而易举。

麻烦的是此人身上有伤,看上去伤势不轻,既要用毒又要让他活着,剂量和成分需得斟酌。

“需半日时间。”在心中衡量一番,莲夫人实言以告,“他有伤,药性太烈会损伤性命,要重新调配。”

“好。”马塘之所以把人带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听莲夫人说明情况,没有赘言,约定来取药的时间便转身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莲夫人深吸一口气,带着凉意的气息涌入肺中,她的烦恼一扫而空,顿觉神清气爽。

“我有用,便有活路。”

她没有在廊下停留,转身返回厢房。

制药要去新设的药房,她需提前准备,避免到时手忙脚乱,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一门之隔,马塘押送花颜一路疾行,将他送往暴室。

暴室本为关押宫内罪人之处,先君在位时,先后有数名妾夫人被送入此地。有的死在囚室内,红颜化为枯骨;有的侥幸被释放,人却变得疯疯癫癫,很快也香消玉殒。

幽公薨后,今上没有妻妾,暴室就被闲置,形同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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