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之前,他被令尹再三叮嘱,两国固有婚盟,行事也务必谨慎,不可稍有懈怠。
鉴于此,他提前打好腹案,以备面见晋君。
不过计划虽好,终不及现实给予的冲击。
进入大帐后,初次见到林珩,€€业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尝闻晋侯凶名,知晓他智计无双,一战灭郑名震诸侯。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林珩同他设想中相差甚远。
令尹提过林珩的种种,唯独没提过他的容貌。以致于在€€业的印象中,他该是和晋幽公一般英气魁伟,而非眼前的俊秀弱质,甚至有些病态的苍白。
短暂的恍惚之后,€€业迅速收敛心神,手捧木匣走上前,正色拜见林珩。
“越大夫€€氏业,参见君侯。”
€€业的母亲出身越国宗室,他容貌类母,眉目隐含锐意,眼尾略微上挑,妖娆却不乏英气。
林珩不知他的出身,乍一看似曾相识,莫名感到眉眼间有些熟悉。
压下心中古怪,他唤€€业起身,命侍人看座:“起,君请坐。”
“谢君侯。”€€业持礼再拜,呈上两只木匣,方才振袖落座。
侍人送上热汤,他端起饮下一口,没有预期的苦涩,反而品尝到甜味,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没去看€€业的表情,林珩打开木匣翻开国书。
从字迹来看,应是楚煜亲笔撰写,内容早有商定,没做任何改动,末尾盖有国君印章。
“公子不能亲至会盟,代以国书,以表越之诚意。”€€业开口说道。
“善。”
林珩合拢竹简,将国书放回匣中。随手打开另一只木匣,里面是一张叠起的绢,绢下压着一只金铸的扁盒。
以为是传递要事,林珩的动作没有停顿,立刻取出绢展开。
绢极精美,色泽透明,上面仅有四行字,笔力苍劲,隐含杀伐之气。
撰写的内容却和杀伐不沾边,字里行间缱绻悱恻,情感表达直白火热,分明是一首情诗。
林珩连续读过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一首情诗。文字源于上古,歌颂春日美好,传达火热情思。
字很好,诗也很好,但两者结合,郑重送到他面前,着实令他猜不透。
莫非有隐喻?
林珩提起绢布,越看越是费解,眼底凝固沉色,意外透出一股杀气。
“公子煜可曾说过,此信用意为何?”他抬头看向€€业,直接问道。
“仆不知。”€€业实话实说。他仅知匣中是公子煜给晋侯的书信,压根不知书信内容。
观他表情不似作伪,林珩压下心头疑惑,将信放至一旁,拿起金盒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簪,簪首是一头卧虎,同国太夫人佩戴的颇为相似。
林珩取出玉簪,翻转簪身,发现簪首别有乾坤,卧虎反面竟是一只玄鸟。
玄鸟振翅,同虎形相扣,工艺精妙绝伦。
簪以整块红玉雕刻,色如凝血,触手细腻温润。在指间转动,玉面浮现光华,内里似有殷红游动。
情诗,玉簪。
玄鸟,於菟。
林珩眯起双眼,一念闪过脑海,诧异稍纵即逝,片刻归于沉寂。
€€业坐在下首,出于敏锐的直觉,迅速低下头,专心致志品尝热汤。
身为越国宗室血脉,他深谙保命精髓,该出声时出声,不该出声时闭紧嘴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
千万不要有好奇心,此乃人生要领,时刻牢记于心,绝不能忘。
第一百三十章
越国,禹州城。
艳阳高照,晴空一碧如洗,吹过城头的风都带着暖意。
都城内人潮如织,道路上车马骈阗,大街小巷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商坊前鼓击三声,坊门打开,大大小小的商铺夹道而立,房屋鳞次栉比。人群蜂拥而入,商人们应接不暇。无论售卖哪种货物,皆是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
“公子高瞻远瞩,着实令人钦佩。”
商坊对面停靠一辆马车,车厢没有任何雕刻,朴实无华,乍一看毫不起眼。
一侧车窗掀起,令尹向外眺望,繁华景象尽收眼底,有感于盛况空前,不禁发出赞叹。
相隔不远,三辆马车前后抵达,车身同样朴素,没有醒目的标记。
车内是越国上卿和几名中大夫。几人对设立商坊各有主张,有赞成,也有反对。目睹眼前盛况,赞成者自然喜上眉梢。
“公子主张建商坊,朝中半数人反对。且看今日,公子之智岂是庸者可比?”向避落下车窗,猜测身后车中是谁,不免心中得意。
“家主远见卓识,向氏必兴。”窥出向避的心思,门客出言恭维。
他并非夸大其词。向避官爵不高,在人才济济的氏族中稍显平庸。但他眼光独到,遇大事判断精准,少有失策。
公子煜出使晋国,不忘书信回国增建商坊。彼时朝中反对声浪迭起,上卿也在其中。倒是松阳君和钟离君表现得出人意料,两人一改多年来的针锋相对,有志一同赞成此事。
越侯身体抱恙,日渐精力不济。
公子煜和令尹出使在外,全凭松阳君和钟离君力排众议,商坊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落成。
“今日之后,朝中必有变化。”向避半掀起车窗,透过缝隙向外望,不出预料,身后的马车已经离开。
“公子归来至今,未有任何举措。”门客低声道。
“正因如此,有人才会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向避语带玄机,笑得意味深长,“先是梁氏,其后就是袁氏,凡与公子为敌,如今是何下场?”
家势兴旺,权力鼎盛,甚至手握一军。
结果怎样?
还不是破家灭门,家族泯灭。
尤其是梁氏,辉煌百余年,一度掌握朝堂,在朝中说一不二。现如今血脉绝灭,主家旁支不存一人。唯有国太夫人留在宫内,却也困于暗室,许久不曾露面。
“公子归来后立刻发作,至多夺爵削官,家族应能保存。至今引而不发,料是另有打算。事情至此,绝不可能轻轻揭过,更不会善罢甘休。”
门客陷入沉思,联系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作风,思及朝堂,不免冒出冷汗:“您是说又要灭家?”
“灭与不灭全在公子一念之间。公子不喜故步自封,商坊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或不至于夺命,但上卿必要换人。”
越国有令尹掌百官,其下则为上卿,朝中共三人。
产氏为开国功臣,世代踞其一。梁氏势大时,产氏曾与其通婚。公子煜铲除梁氏,嫁入产氏的梁氏女接连病亡,诞下的儿女也遭遇意外,足见其心狠手辣。
“产氏把控数条商道,公子下令增扩商坊,触其根本,必然会在朝中反对。其未必不知事情凶险,但事关家族不得不为。”向避收起得意,分析产氏反对商坊的缘由,扩及持反对立场的几家,无不是手握商道,被撼动利益根基。
“公子与晋侯缔结婚盟,盟约写明要设商道,今又增建商坊,听说还要动度量衡和赋税,今后的朝堂定不太平。”门客说道。
“的确如此。”向避靠向车壁,揣测楚煜的目的,变法二字闪过脑海,他不由得惊住。
“家主?”
“真有这般打算,事情倒也说得通。”向避喃喃自语,示意门客不必多问,抬手敲了敲车厢,“归家。”
声音传至前方,车奴接到指示,当即挥动缰绳,驾车穿过人流密集的街道。中途拐入一条巷道,抄近路返回府邸。
马车一路前行,速度时快时慢,微微有些摇晃,能判断出车外人流多寡。
向避安坐在车内,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脑筋飞转。
公子煜足智多谋,有经天纬地之才。借越晋婚盟设商路,硬生生从氏族手中分割利益。事情定在盟书上,他占据大义,无人能公然反对。其后设商坊,统一度量衡,重订赋税章程,可谓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这是明谋。
能看清本质的不在少数,出面反对的同样不少,然而胜算几何?
“军权,政权,税赋。”
越侯突遭变故,松阳君和钟离君虎视眈眈,公子煜在上京为质多年,在国内的根基不及两位叔父,本该有一场腥风血雨。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婚盟。”
向避睁开双眼,精准把握住关键。
越晋婚盟。
公子煜与晋侯联姻,史无前例。此举看似荒唐,却能够精准破局,真正使他立于不败之地。
“大争之世。”向避发出一声长叹,庆幸于之前的选择。
逢此世,抱残守缺不可取,势必要破旧制。锐意进取方能为霸道之治。
门客看清他的神情变化,中途想要开口,话到嘴边有所顾忌,终未能出声。
车奴不断挥动缰绳,马车脱离拥挤的街道,进入氏族聚居的城东。
视野豁然开阔,车行速度随之加快。
距离府邸不远,迎面驰来几匹快马。马背上是三名侍人,观方向是自令尹家中行出,正将赶回宫内。
彼此擦身而过,侍人在马上侧目,短暂锁定驾车的车奴,其后收回视线,打马飞奔而去。
三人抵达越侯宫,在宫门前下马,脚步匆匆去往正殿。
不料扑了个空。
楚煜不在殿内,案上堆放处理未完的奏疏。
“君上病发,公子在后殿。”
“君上又发作了?”
“医在诊治。如非十万火急,稍后再去复命。”
斟酌一番,侍人退出殿外,在廊下等待楚煜归来。
越侯养病的寝殿内,几只药炉并排摆放,药奴守在炉旁,时刻关注炉火,小心熬煮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