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眼底闪过诧异,起身走到田齐面前,弯腰扶起他,正色道:“尔乃吾友,蜀为晋盟。”
蜀国遭逢大变,经信平君谋逆,国力衰弱,需数年休养生息。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田齐甘愿为晋国附庸,换取晋国庇护,令邻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刀兵。
看出田齐的打算,林珩清楚他的难处,没有拒绝他的求助,只是换一种方式,不使蜀为附庸,明言双方为盟国。
附庸与盟国,两字之差,地位迥异。
林珩素来以强横示人,对田齐却格外优抚,称得上宽厚。这一举动落入众人眼中,不免引发各种思量。
“晋君固暴,亦怀人情。”
强横不为过,好战也非错,暴虐滥杀最为致命。
林珩无心插柳,向诸侯展示出另一面,使众人产生新的认知。
他们敬畏霸主,惧怕暴君,厌恨残暴无道。
林珩率虎狼之师,有霸道之志,若如传言一般残酷凶狠,滥杀无辜,西境恐将生灵涂炭。
今日这一幕场景给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
晋侯纵然霸道,只要不越界,凡事循规蹈矩,再无需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田齐被林珩扶起身,再拜后归位落座。
林珩回到上首,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在众人以为要紧事定下,正有几分放松时,他手托茶盏,当场抛出一记惊雷,炸得众人目瞪口呆。
“北荒之地归晋,寡人意在该地设县,建造新城。城内建商坊,并立互市,戎、狄、羌等可至互市买卖。”
互市?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帐内一片哗然。
西境诸侯听说过肃州城内的商坊,眼馋其中利益,不少人有意仿效,只是尚未来得及行动。
互市则是首次听闻。
“胡能入城买卖?”
“前所未闻。”
众人议论纷纷,赞成者有,反对者亦有。但无一例外都能看出,一旦北荒之地设县,晋将掌控西境,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境霸主。
许伯手中握有马市,自然不乐见互市设立。无奈的是,以许国的国力根本无法阻挡。消息流传出去,荒漠部落多会动心。
“财帛动人心。”
只要财帛足够多,盟友转身就会变成敌人。同为戎狄部落,见利忘义,背后捅刀屡见不鲜,羌人同样如此。
相比诸侯国受到约束,讲究师出有名,战场上不能做得太过分,诸胡之间的争夺更加赤裸裸,充满了血腥。
北荒之地楔入西境,设县建城意义重大。
商坊、互市建成后,对外诱之以利,几能兵不血刃栓牢人心,使其为晋侯所用。
许伯越想越是心惊,推测出林珩的目的,见识到他的手腕,不由得毛骨悚然。
多智近妖。
难怪能力压国内氏族,初掌权就一战灭郑。
他意图谋算这样的凶人,还为此沾沾自喜,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自寻死路!
惊悸涌上心头,许伯下意识看向上首,恰好撞上林珩的视线。对方在笑,遥向他举盏,他却手脚冰凉,刹那间如坠冰窖。
目睹许伯的惊恐,林珩挑了下眉,很快移开视线,饮尽微凉的茶汤。他随手放下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回旋在帐内,引来众人目光。
“为便于市货,城内统一度量衡,用晋法,通行北荒之地。”林珩声音平和,视线逐一掠过众人,态度不容置疑。
统一度量衡,用晋法,通行北荒之地。
国君们又一次陷入沉默。
林珩登位之后,晋国屡出新法,独断专横风闻诸国。
设刑鼎使民知法。
清丈田亩,以军功授田。
统一度量衡,制尺通用全国。
重定税赋,铸鼎以铭。
最近传言要军功授爵,打破世卿世禄,以岭州等地为先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旷古烁今,前所未见。
度量衡和税赋变化最为人推崇。尤其是行走各国的商人,对晋国统一度量衡的举措交口称赞。
“尺寸不一,市货有差。重量不一,斗有大小,货价常有纷争。如今一统,便商且利民,何乐不为?”
肃州城座落在平原腹地,交通便利,商贸四通八达。
自林珩登位以来,各国商人频繁往来,市货的商队接踵而至。商人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也将晋国新政传回国内。
不少豪商势力庞大,以钱货开路,希望国内也实行新法,最好能和晋一般统一度量衡,重订商税。
“成例在先,足能仿效。”
西境诸侯大多看过类似奏疏,听到过氏族提议,迄今无一人采纳实行,全因看出背后的隐患。
“效晋之度量衡,用晋税赋,数代之后,民不知国,唯知晋法!”
在场国君性情不一,身上也存在各种缺点,可能在权力争斗中胜出,政治眼光绝对敏锐。
正因看得深远,他们才屡次压下奏疏,一直拖延不肯纳谏。
万万没料到,晋侯竟然釜底抽薪,在北荒之地设县,在城内施行晋法,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国君们面面相觑,心中苦闷,却没有立场阻止。
晋越联姻,公子煜送出大礼,北荒之地归入晋国。晋侯要在自家地盘上推行晋法,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非要出面反对,凭借什么立场?
国君们冥思苦想,苦无良策,相视一眼唯有苦笑。
“君侯,吾有一请。”在众人陷入沉默时,蕲国国君突然站出来。他表情严肃,郑重非常,俨然是做出重大决定。
“请讲。”林珩看向他,不免心生好奇。
“不瞒君侯,蕲国贫瘠,地狭人少,耕田寥寥无几,民以牧为生。都城数迁,吾亦常无定所。”蕲君自揭短处,半点不惧人笑。
众人恍然想起,蕲国情况的确特殊,自立国以来八迁国都,次数堪称诸侯国之最。
当初晋烈公会盟没有蕲国,一来的确是忘记,没能想起这个小国;二来就是蕲国四处迁都,派人也未必能找到。
林珩派出的行人能找到蕲君,全因蕲国最近没迁都,称得上运气不错。
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身上,蕲君全不在意,目光直视林珩,道出心中决断:“蕲弱,如风中飘絮。晋壮,似参天大树。蕲愿为附庸,吾愿为晋臣,唯君侯马首是瞻!”
一日之内,两国愿为晋臣,实是前所未有。
蜀国情况特殊,暂且不提。
蕲国再小也是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哪怕国土面积不及大国一城,也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诸侯。
国家未乱,也无人谋逆,蕲君却要附庸为臣?
西境诸侯陷入震惊,不知该作何反应,集体失去语言。
林珩也是始料未及。
蕲君的提议着实诱人,他却不能答应。他以强横的姿态邀诸侯会盟,意在稳固西境,而非马上吞并国土。
伐郑师出有名,出兵蔡国也占据大义。
没有必须的理由,蕲国断不能收下,至少现在不能。否则被上京抓住把柄,必要化作恶兽扑上来撕咬,遗患无穷。
“蕲国困顿,寡人怜惜。”
八个字出口,蕲君双眼顿时一亮,满心期待升起,却听林珩话锋一转:“然蕲君之意,寡人不能赞同。”
“当真不行?”蕲君大失所望。
“蕲国乃天子分封,君有天子授爵,肩负守疆之责,理应自勉,不可妄自菲薄。怜蕲国贫弱,寡人意与蕲通商,开拓两国商道。蕲人可入晋,不能分田,能为匠工。君意下如何?”
蕲君看似大大咧咧,平日里不露锋芒,实则心如明镜。
听到林珩这番话,他立刻转忧为喜,高兴道:“君侯盛意,吾感念不尽。开商路取近,需通曹、许、后三国。三位念我贫困,能否行个方便?”
曹伯本就有求于林珩,遇蕲君开口,意识到这是表忠心的机会,立刻道:“你我同盟,这是自然。”
后伯考虑片刻,脑海中描绘出几国的位置,料定开商路不入腹地,还能得些好处,紧跟着点头答应。
相比之下,许伯陷入两难。
他知晓蕲国都城的位置,分明距许国尚远,从朱国穿行更为便利,为何要走许国?
心中这样想,他直接问出口,并道:“蕲君莫非记错舆图?”
“没错。”蕲君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记忆尚佳,不会记错。之所以如此,全因都城所在不吉,会盟结束就要迁都,已经送信回国。”
许伯瞠目结舌。
迁都?
果真不是玩笑?
“迁都?”在场诸侯也是面露惊愕。
“正是。”蕲君咧开嘴,笑出雪白的门牙。
提起迁都,绝大多数诸侯国都是慎之又慎,必要提前命巫占卜吉凶。
换成蕲国迁都,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仰赖经验丰富,压根不需要冗繁程序,收拾起行李,赶上牛羊就能出发。
拒绝的理由被堵死,曹伯和后伯先后点头,许伯独木难支,无法出言拒绝,只能咬牙点头:“如此,商道可过许。”
“多谢君伯!”
为防对方反悔,蕲君当场写下一份国书,拉着曹、许、后三国国君签字盖印。
完成的国书交给林珩,蕲君言之凿凿:“君侯见证,自不能违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