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上京时养成的习惯,时至今日从未曾改变。
外袍是越绢裁制,领口和袖摆刺绣花纹,技艺巧夺天工。
玉冠雕刻玄鸟,展翅包裹其上,不似晋人的手艺,更像是出自越人之手。
“君上没猜错,确是越匠的手艺。国太夫人命人送来,衣袍、发冠和玉饰足足六大箱。”茯苓一边说,一边弯腰为林珩整理腰带。从盒中取出玉环悬在腰带下,同发冠玉质一般无二。
林珩提起丝绦,指腹擦过玉环,不期然想起送出的那一枚。
算一算时间,国书早该送到越国。假若齐楚联合,不知公子煜如何应对。
短暂思量后,林珩压下念头,绕过屏风走出寝殿,迈步来至廊下,道:“去南殿。”
“诺。”
许放和马塘留在正殿,马桂率侍人提灯跟上。
一行人走下台阶,穿过青石宫道,踏着夜色向南殿行去。
星月交辉,流云飞动,恰似浮光掠影。
银光洒下天空,笼罩恢弘的晋侯宫,为宏伟的建筑覆上一层冷辉。
夜空晴朗,晋地摆脱暴雨侵袭,不复见洪水阴霾。
与之相反,越楚交界少见晴日,雨势滂沱。
暴雨连下数日,始终不见减小的迹象。数千越军包围邳城,楚军坚守城内,两军多次在雨中鏖战,越军明显占据上风。
中途陆续有楚国援军抵达,松阳君采取伏击策略,连续击退三支援军,抓获数百俘虏,其中还有一名县大夫,战果十分辉煌。
经历过三次失败,支援的楚军不再冒进,但也没有退走,而是同越军展开拉锯,貌似在等待着什么。
入夜,越国大军鸣金收兵,城头守军不敢放松警惕,唯恐遭遇偷袭。
越军大营内,松阳君身处大帐,正对不久前送抵的信件皱眉。
“待命?”
察觉到楚军有异,他不敢托大,迅速给都城送信。
消息送出不久,一只信鸟飞入大营,带来楚煜的回应。
“大军待命。”
短短四个字,松阳君看过一遍又一遍,始终参不透楚煜下一步的计划。
正在他凝神思索时,帐外忽起骚动,紧接着脚步声传来,帐帘被掀起,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帐中,身上的斗篷犹在滴水。
松阳君本想呵斥,待看清来人的面孔,不由得惊讶出声:“公子?!”
同一时间,一队骑士自北而来,直奔甘究大营。
雷声轰鸣,紫红色的闪电碎裂云层,暴雨倾盆而下。
电光落向大地,劈开一棵巨木,火光瞬间燃起,很快又被雨水熄灭。
又一道闪电砸落,恰好击中前方道路。
战马受惊,倒退着发出嘶鸣。
马上骑士勒住缰绳,尽量安抚坐骑。动作间,俊美的面孔现于光下,纵然被雨水浸湿,仍不损半分风采,反而更添一抹冶艳。
来者不是旁人,赫然是从历城赶回,亲赴边境的公子项!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公子项轻车简从,一路风驰电掣,黎明时分抵达甘究大营。
彼时雷声轰鸣,大雨如注。天像开了一道口子,雨水倾盆而下,覆盖漫长的边境线,笼罩数座边境城池。
甘究等人提前得到消息,全部冒雨出营,在营门前驻足等候。
雷声不断,闪电爬过天空,紫红的电光撕裂云层,一道光柱笔直砸落,爆开刺目的电火花。
百余骑穿过雨幕,飙举电至。
马蹄声被雷鸣掩盖,似无声在雨中奔驰,瞬息闯入众人眼帘。
队伍中不见旗帜,骑士的面孔被斗笠遮挡,蓑衣覆盖全身,唯有耳上的金环浮现光辉,成为醒目的标志。
一行人来至营前,为首之人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骑士们纷纷停住,在营前列成长队。
雨水沿着众人的蓑衣滑落,下摆飞散开,稍显得臃肿,却掩不去高大魁伟。
甘究等人伫立在雨中,长袍下摆被雨水浸湿,染上大片暗色。皮履抵不住积水的凉意,双足发冷,逐渐蔓延至膝盖。
众人始终一动不动,腰背挺直,肃穆庄严。
公子项骑在马上,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折起马鞭,用鞭梢顶起斗笠,鹰目扫视而过,压力如有实质。
“参见公子!”
甘究等人叠手下拜,目光低垂,无一人敢同公子项对视。
邳城受困至今,越军连战连捷,楚军却频频失利,众人实在面上无光。纵然对方设下陷阱,有心算无心,以两国之间的实力,这样的碾压也实属罕见。
甘庆不敌松阳君,差一点命丧战场。此刻站在甘究身后,遇公子项视线扫过,头埋入胸口,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起。”
公子项策马进入营门,径直穿过营地,来到竖立图腾旗的大帐前。
粟黑和石林等人不敢倨傲,下马步行跟随,与甘究等人保持两步左右的距离。
大帐内燃有铜炉,专为驱散湿气。
多盏铜灯落地摆放,灯身造型夸张奇诡,人俑双眼奇大,近乎占据半张面孔。人俑头顶延伸出数根铜枝,末梢托起灯盘,盘中盛满灯油,燃烧中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帐帘掀起又落下,公子项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暗红色的长袍半湿,他却毫不在意,接过布巾擦拭脸上的雨水,振袖坐到屏风前,见众人还站在原地,简洁道:“坐。”
“谢公子。”
帐内空间宽敞,容纳二十人绰绰有余。
甘究等人在右侧落座,粟黑和石林等位次在左,自然而然分成不同阵营,彼此间泾渭分明。
楚国氏族性情高傲,家族争斗延续数百年。倾轧最激烈时,街头殴斗时有发生,不亚于晋国内斗。
氏族间竞争激烈,互相看不顺眼,遑论是粟黑这样的外来者。哪怕身为公子项的门客,得公子项重用,依旧被楚国氏族鄙夷,从不被看在眼里。
众人落座后,侍奴送上茶汤,熬煮时加入姜和蜜,苦后回甘,还有一丝辛辣,是楚人喜好的味道。
粟黑有些喝不惯,饮下一口就放到一旁,不再端起茶盏。
茶汤冒着热气,似白烟袅袅,轻纱状弥漫开。
公子项托起茶盏,待茶汤适宜入口,缓慢送下腹,过程中一言不发。
持续的沉默,使得不安急剧攀升。
甘庆因战败惶恐,下意识看向甘究,希望兄长能给他指引。
甘究眉心深锁,猜不透公子项的用意,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贸然开口。
他猜测公子项会有旨意,没料想对方会亲至战场。
邳城被围至今,城内守军死伤惨重。越军围而不夺,分明是以城为饵,专为钓驰援的楚军。
吃过三次亏,援军停滞不前,无人敢冒进。
表面上是顾虑战场变化,避免踏入越军圈套。事实上各怀私心,不想损耗太多自身力量,更想让别人去消耗敌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私心不能明言。
哪怕都是心知肚明,背地里的盘算也不能摆上台面。
公子项洞若观火,来之前就看出众人的谋算,这才迟迟没有开口,实打实给了甘究等人一个下马威。
咚!
一声轻响,茶汤饮尽,茶盏被放下。
盏底磕碰桌面,声音极低,却令众人同时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说吧。”公子项扫视众人,掌心覆上桌面,下一刻又攥紧拳头,指节磕了两下,犹如砸在众人头顶,“越军围邳城,军力不过几千。集牟、矩、当、郾四城兵力,联合邳城守军,如何能败?”
这番话直指要害,半点不给氏族颜面。
字字不提他们的私心,却明白揭开真相,使他们倍觉羞惭,感到无地自容。
事实正如公子项所言,援军集合起来,人数是越军的两倍。对方有攻城器械,楚军也有神兵利器,针锋相对,楚军不该连败,更不该落到如今局面。
“我知诸君顾虑,然私心太重,恐得不偿失。”公子项沉声道。
楚国雄踞南境多年,不断对邻国鲸吞蚕食,疆域持续扩大。
随着楚国扩张壮大,国内氏族受益颇多。尤其是大氏族,手握大量土地人口,俨然国中之国,势力不亚于一方小诸侯。
公子项归国后,以雷霆之势起兵,将兄弟逐一挑落马下,一口气灭数家大氏族,以绝对的强势执掌大权。
甘氏和屠氏对他忠心耿耿,不会生出二意,氏族的弊病仍不可免。
公子项停下动作,视线逐一扫过帐内氏族,一字一句道:“楚越大敌,国不灭战不休。尔等私心作祟,以致于连败,有负楚人之名!”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寄颜无所。
多谋擅辩的甘究也低下头,脸上青白交错,没有一言为自己辩解。
“公子,臣愧悔无地!”
甘究等人再也坐不住,唯有伏身请罪,神情羞惭不已。
“事可一,不可二。”公子项看得分明,痼疾不除,类似的事会不断发生,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收拾。
甚者,楚国内部分崩离析。
他有意下手整治,但不能操之过急。变法是必须手段,先决条件之一,不能败于越国之手。免得外患未灭,内忧死灰复燃。
“贻误战机乃大罪,依国法,氏族不能免。”公子享先抑后扬,话锋一转,“诸君于国有功,临战可酌情一二。”
闻弦歌知雅意,氏族们心领神会,当即道:“臣等陈兵数日,请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