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信为使,无由暴死,上京必罪越,责君上不敬。甚者,借口晋君为侯伯,促其发兵征讨。晋不出兵是公然违命,楚、齐等大可借机发难。晋若是出兵,则盟约形同废弃,两国必然反目成仇。臣或杞人忧天,然前有厉公夺爵之事,上京手段防不胜防,君上需引以为戒。”令尹浸淫政治大半生,见多波诡云谲,言辞有理有据,绝非无的放矢。
“令尹所虑甚是,寡人必慎重对待。”楚煜颔首,采纳令尹所言。
钟离君想到另一关键,补充道:“君上,越晋同盟,上京谋越,亦会谋晋,臣以为当书信晋侯。”
“正是。”松阳君在一旁点头,难得两人会想到一处。
群臣也纷纷开口,赞同钟离君所言。
“季父言之有理。”楚煜高踞上首,听完钟离君的见解,忽然想到父亲对他的评价。父亲慧眼识人,只可惜……
思绪翻转间,杀意又起。
目标虽非殿内众人,仍让众人感到心惊,不知楚煜的杀意因何而来。
莫非是针对上京?
在群臣的忐忑中,礼乐声响起,宣告朝会结束。
殿外雷声稍歇,雨却未停。
众人行出大殿,由侍人撑伞送出宫门。因雨势太大,长袍下摆被打湿,留下大片暗痕。
楚煜返回寝殿,尚未来得及更换外袍,就听侍人来报,去往晋国的信使返回,携带晋侯书信。
“宣。”
楚煜解下发冠,随意丢到托盘中,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
转过身时,长袖振动,袖摆带起一阵风,霎时间冷香萦绕,沁人心脾。
第一百五十八章
信使等候在殿前,手捧一只木盒,上刻玄鸟纹,象征晋室图腾。
侍人先一步入内禀报,数息后折返,引他前往殿内。
“君上在殿内。”
听出侍人称呼的变化,信使不由得一怔,想到入宫时的听闻,迅速收敛心神,迈步进入殿门。
殿外阴云密布,大雨滂沱,白昼堪比黑夜。
殿内矗立数盏铜灯,灯身铸成鸟兽,灯盘形似花瓣,或被鸟喙衔起,或被兽掌上托,火光在盘心跳跃,释放橘红的暖光。
一架漆金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不设桌案,仅有一张矮榻。
数级台阶横亘在矮榻下方,上雕精美图案,鸟兽栩栩如生,鱼虫惟妙惟肖,工艺精湛,在他处难得一见。
楚煜斜靠在屏风前,绯红的袖摆铺展,袖口刺激金纹。金红辉煌,犹如一团烈火,刺痛观者双眼。
信使上前半步,躬身叠手,呈上雕刻玄鸟的木盒。
“禀君上,仆至晋都拜见晋君,晋君问公子安好,书信命仆带回。”
木盒送至面前,盒盖上的玄鸟纹流淌金光,鸟瞳竟是一枚彩宝,色泽艳丽,浑似凝固的血珠。
“晋君问我安好?”
“正是。”
白皙的指尖擦过盒盖,触感微凉。
猜测林珩的本意,楚煜轻掀嘴角,无声地笑了。
“下去吧。”
“诺。”
信使再拜后站起身,维持垂首的姿势退出大殿。
一门之隔,暖香瞬息消散。
风雨袭入廊下,雨珠落到信使肩上,干爽的衣袍又被打湿,让他不自觉皱眉。
望向烟灰色的雨幕,耳边闷雷声不断。料定一时半刻不会雨停,信使没有在殿前久留,顺手接过侍人递来的雨具,快步穿过廊下,冒雨踏上宫道,向宫门疾行而去。
殿内,侍人移近灯盏,使灯光愈亮。
楚煜打开木盒,看到盒中堆叠的竹简和绢,眸光微动,抬手挥退左右侍婢。
“下去,无召不得入。”
“诺。”
侍人婢女鱼贯退出殿外,无声合拢殿门,分别守在廊下。
风雨短暂飘入大殿,随即被门扉阻隔,仅在门槛处留下几点水痕,很快被暖意蒸干。
竹简以布绳系紧,绳结处盖有蜡封。从晋都到越都路途遥远,蜡封依旧完好如初。
楚煜取下发上的玉簪,以簪尾划开蜡封,轻松挑开绳结。
信使星夜兼程,途中遇到连日暴雨,木盒也被保管得十分妥当,始终未染水汽,竹简和绢都不曾被浸湿。
系绳脱落,竹简展开,遒劲的字体闯入眼帘。矫若游龙,入木三分,乍一看,似有杀伐之气迎面袭来。
“君侯的字着实与在上京时不同。”
轻笑一声,楚煜逐字逐句看下去,笑容开始收敛,深情逐渐变得严肃。
“以商谋魏?”
林珩用词简练,三言两语说明要点。
楚煜一眼看出关键,放下竹简陷入沉吟,思量此计是否可行。
“大量向魏购麻,诱之以利,使魏人少种粮乃至不种粮,断其储。”他垂下目光,摩挲着竹简上的字迹,推断事成后的结果。
此计若能成,魏不灭也会伤筋动骨。
楚未必会施以援手,更可能乘人之危鲸吞蚕食。
“可行。”
不过,如何下手还需从长计议。
邳城之战,魏国和吴国想做渔翁,不承想事与愿违,没能坐收渔利,反而在城下损兵折将。吴国公子峦被请至越国,魏国公子展则被迫入楚,至今未能归国。
遭遇这番打击,魏国君臣必然会变得收敛,戒心会比以往更强。
“欲要成事,越和晋还不够。”楚煜喃喃自语,指尖轻点桌面,许久陷入沉思。
灯光微暗,他随手拿起玉簪,发转簪身,以簪尾拨动灯芯。
火光闪亮,焰舌跳跃。
灯芯一团幽蓝,外层包裹着明亮的橘红。
暖色照亮芙蓉面,长发如瀑流淌,迤逦在绯红的长袍之上,浓烈到极致,非凡间之色。
“齐人好经营,齐商遍布天下。知晓有利可图,必蜂拥而至。”
楚齐结盟,盟约并不牢靠。
魏附庸于楚多年,不甘于久居人下,两国间的关系变得岌岌可危。
施行弱魏之计,齐国若为推手,事将如何?
思及此,楚煜掀起嘴角,笑意不断加深。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底,眼尾染上一抹红,冶艳€€丽,勾魂摄魄。
“来人。”
声音传至殿外,立即有侍人应声:“仆在。”
“宣令尹入宫,言有要事相商。”
“诺。”
侍人领命而去,不多时消失在廊下。空出的位置立刻被填补,几名侍人并肩而立,随时听候国君吩咐。
殿内,楚煜合拢竹简,暂时放到一旁,从盒内取出叠起的绢。
有弱魏之计在先,他颇有些好奇,这张绢上会写些什么。
楚,齐,亦或上京?
绢布纹理细密,不同于越绢的薄透,略有些厚,分明是晋国织匠的手艺。
绢上内容不长,迥异楚煜之前的猜测,一目十行看过去,令他颇感意外。
在这封信中,林珩丝毫不提及军政,更无天下大事,专门评价楚煜之前送出的情诗,言辞直白,甚至有些过于直白,让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珩不擅诗词,不慕风月。公子高情,珩恐负知音。”
简而言之,楚煜的诗他收到了,也读过了,写得很好。可惜他不擅长风花雪月,为免浪费时间,下次别写了。
捧着这张绢,楚煜凝视半晌,眸光深邃。倏而有一抹情绪闪过,在眼底蔓延,充斥无尽的暗色。
殷红的嘴角勾起,现出一抹魅人的弧度。笑意缓慢流淌,充满捕食者的艳色。只需一眼,便如青丝缠绕,铁石心肠也能融化,为之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君侯如无意,区区诗词岂会放在心上。”
看入眼,印入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刻意写下这封信。
“煜不觅知音,唯慕君侯。”
楚煜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这行字,不召信使,直接命人提来信鸟。
“收到此信,未知君侯如何应答?”
亲手将装有绢的木管绑在信鸟腿上,楚煜行至殿前,在廊下放飞信鸟。
信鸟振翅高飞,盘旋一周划过云层,向越侯宫外飞去。
暗影掠过宫门时,令尹的马车恰好抵达。
车门推开,奴仆撑伞等候在一旁。
令尹子非走出车厢,皮履踏上地面,不慎踩入水洼,短暂溅起积水,打湿长袍下摆。
车奴见状大惊,迅速匍匐在地,任凭雨水湿透全身。
“无碍,起来吧。”令尹无意发作,命车奴起身。继而提步穿过宫门,由侍人引路去往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