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落地,人群出现短暂骚动。
多数人泰然处之,个别人脸色微变。百般衡量之后,十余人离开队伍,悄无声息溜走。
瞧见这一幕,军仆立刻禀报城门处的甲士。
后者未有太大动作,仅是朝身后扫过两眼,几个不起眼的庶人接连行出,有男有女,都是做乡人打扮,在城外分散开,追向溜走的可疑目标。
几人离开后,取木简的壮奴结伴返回,肩扛手提,带回数只沉重的木箱。
箱身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箱盖陆续掀起,里面堆满形状相同的木简,正面刻字,背面暗藏玄机,方便日后核对,也能避免造假。
木简送到城下,队伍入城的速度随之加快。
主事下笔如飞,不停在竹简上刻印勾勒,其后交给入城之人。后者接过木简,来不及细看上面的文字,就被身后之人催促快走,不要耽搁时间。
“速行,别磨蹭。”
催促的次数多了,脾气暴躁的难免生出火气。
好在有甲士站在一旁,尖锐的长矛抵至近前,怒火上涌也不能发作,只能强压下情绪,各自退让一步,气哼哼大步入城。
城下的队伍逐渐减少,队尾变得稀稀落落,忙碌半日的主事总算能松口气。
“今早城门刚开,君上就驾车出城,至今未归。”
“夏末出兵西南,此次有公子齐同行,八成是去了军营。”
“上次征犬戎,我大兄携两子立功,得田十亩,还有数名奴仆。这次出兵西南,机会千载难逢,若在军中谋一个职位,必能收获匪浅。”
“此言在理。”
几名主事接连加入谈话,兴致勃勃展开讨论,都对随大军出征充满向往。
只可惜僧多粥少,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达成所愿,必然要经历一番激烈的争夺。最终鹿死谁手,需看各自的运气。
与此同时,缪良一行人正追风逐电,距新军大营越来越近。
风从正面袭来,蒸干脸颊和脖颈上的热汗。
缪良握紧缰绳,望见座落在平原上的营盘,正要加快速度,忽有一阵激昂的鼓声传来。
“战鼓。”缪良心神微动,猛一勒缰绳,战马发出嘶鸣,前蹄猛然扬起,重重踏向地面。
他举起右臂,身后的侍人接连停住,一边安抚战马,一边抬头向前望去。
只见黑色营盘如猛兽盘踞大地,壮观恢宏。
鼓声中营门大开,数千甲士列队行出,脚步整齐划一,大地为之震动。
在大营两侧,另有三支队伍出现,分别是勋旧率领的上军,新氏族统率的下军,以及拱卫国君的中军。
新军在北列阵,中军自行加入,同前者比邻。
上军和下军互看不顺眼,此时却不得不站到一起,与对面的两军分庭抗礼,呈犄角之势。
四支队伍列阵完毕,数辆战车出现在阵前。
玄车居中,林珩手按宝剑立于车上,玄服玉冠,目似寒星。
智渊、费毅、田婴和鹿敏等人分在他左右,都是长袍高冠,腰悬佩剑,象征官爵的金印附在剑旁,上铸的兽首异常醒目。
田齐的战车本在氏族中间,被林珩特意叫到近前,以示对他的重视,为他树立起威严。
“讨伐信平君,诛灭逆臣,尔当归国掌权,不应如此随意。”
林珩一片好心,田齐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他亲自驾车靠近,感谢林珩的提点。
在晋国这段时日,田齐耳闻目睹,无时无刻不在成长。同离国时相比,他变化巨大,言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别看他在林珩面前坦诚憨厚,若真以为他胸无城府,随意就能欺凌,迟早会自吞苦果。
三声重鼓之后,两队黑骑行出。中途如潮水分开,绕过林珩的车驾,分别立在四军阵前。
骑士手擎令旗,旗色如墨,上绘玄鸟及各家氏族图腾,在烈阳下反射金光。
林珩驱车上前,环顾两方将士,扬声道:“下月出征西南,讨伐逆贼信平君。今日演武,最勇者为先锋!”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晋人好战,先锋最勇,临战斩获最多战功。
国君旨意下达,四军将士皆斗志昂扬,当仁不让。
“战!”
鼓声又起,比先时缓慢,却更为厚重。
四军将士各取布条缠缚手臂,方便短兵相接时辨别敌友。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入耳苍凉豪迈。
黑骑策马返回,拱卫国君战车。
氏族们神情严肃,凝望演武的家族子弟,竟比亲自上阵还要紧张几分。
“阵起!”
伴随着一声声号令,双方阵型发生变化。
上军和下军延袭晋军传统,车、马、弓、步分别阵列。弓箭开路,战车冲锋,其后步甲压上。在传统之上,两军增设骑兵,有马具为依托,骑兵的机动性远胜战车,能在交锋时成为支应。
中军和新军的战阵则有较大变化。
阵前排开战车,骑兵分列左右,随战车一同冲锋。
战车后是成建制的弓兵。值得一提的是,弓兵全部用弩,半数是连弩,射程较断,能连发十矢。半数是强弩,射程不亚于长弓,需两人配合才能拉开。
步甲分成三阵,一阵持戈矛,一阵持长刀,还有一阵持盾和短刀。三者互相配合,即便被打散,也能形成新的战阵。
新军和中军已经开始换装,超过半数使用铁制兵器。
尤其是步甲手中的长刀,刀柄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长,刀身狭长,刀刃锋利,能吹毛断发,冷光逼人。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是知兵之人。见到中军和新军的阵列,观其换装的兵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智渊、费毅和田婴都曾与楚军交锋,深知铁器的厉害。
以这样的军队讨伐信平君,分明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与其说是出西南的演武,更像是为另一个对手准备。
智渊距离林珩最近,趁演武开始之前,开口询问:“君上,西南国弱,讨伐逆贼何须如此强兵。”
林珩莞尔一笑,单手扣上车栏,没有绕圈子,直言道:“外大父洞若观火,应知新军之敌不在西南。”
“君上言楚?”智渊心中猜测,一句话脱口而出。
林珩笑意加深,举目眺望演武场,意味深长道:“大父在时,晋雄踞西境,成就数十年霸业。然史书有载,大父临终遗憾,晋军未能东出。我为晋室子孙,理应承大父之志,挥师于外,霸道天下。”
挥师于外,霸道天下。
智渊目光微闪,仔细咀嚼语言背后,不免心头狂跳。
国君之志岂止是东出,分明是欲效楚共公雄霸四方,问鼎于天子!
两人说话间,演武正式拉开序幕。
除去箭头的箭矢铺天盖地,密集遮挡天空。黑云一般,在半空中交织碰撞。
战车开始推进,同时加速,冲撞中掀起劲风。
骑兵在阵中穿插,长矛横扫,交错而过时抓握住对方的兵器,用力一带,竟然双双落马。
步甲配合默契,从四面压上,骑士不甘就缚,翻滚起身持矛步战。
四军甲士实力相当,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彼此打出真火,铁器的威力开始显露。新军和中军互相配合,意图分割包围下军和上军。
后者看出端倪,由智氏、田氏、费氏和鹿氏率领,波浪状发起反攻。这是与楚军交锋时总结出的经验,如今用到演武场,一样能发挥作用。
“武器固利,成事依旧在人。”田婴开口说道。
听到他的话,智渊等人一起看过来,表情中充满惊诧。
这番话直指关键,竟出自田婴之口!
田氏是出了名的莽夫,印象中缺乏谋略。如今再看,莽夫并不鲁钝,分明是大智若愚。
战况陷入焦灼,上军和下军武器稍逊,但战场经验丰富,总是能把握住战机,从危险中突破。中军和新军缺少磨合,不如敌方默契,错失两次机会,只能同对方继续拉锯。
演武预定两个时辰,眼看时间将到,新军中的弓兵突然丢弃弓弩,拔出背负的长刀,充作步甲加入战场。
他们的加入改变了局势。
智渊和鹿敏看出关键,同时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随着这股力量的奇袭,下军被攻破,完美的防守撕开一角,如洪水决堤,瞬间抵定胜局。
“胜负已分。”
上军和下军落败,意味着氏族败于国君。
无论采用何种战法,也不管优势多么微弱,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战果说明一切。
“击鼓。”
林珩下达旨意,战鼓声又起,宣告演武结束。
混战在一起的甲士迅速分开,各自归入队列。不少人鼻青脸肿,背过身时呲牙咧嘴,转身后又恢复严肃,半点看不出满身淤青。
队伍集结完毕,缪良一行终于能够上前。
穿过大军阵前,缪良翻身下马,快步走向林珩,相隔两步叠手下拜,恭敬道:“君上,公子煜来信,国太夫人请您回宫。”
楚煜来信?
林珩有些惊讶。
算一算时间,他的回信应该送达禹州不久,来信如此匆忙,莫非有要事发生?
思及此,林珩无意在城外久留,决定立即回宫。临行之前,他有一件事需要宣布。
“演武精彩,诸君勇猛,不负晋之威名。四军各调五百人为前锋,随寡人出征!”
旨意下达,演武场内欢声雷动。
“君上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