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19章

一骑快马飞驰到城下,马上骑士满面风尘,嘴唇起皮,带回又失两城的噩耗。

骑士被送入宫内,信平君急召群臣入宫。

待众人齐聚大殿,骑士被带到殿前。由于连日赶路,他变得疲惫不堪,无视殿内凝重的气氛,一口气把话说完:“角城不战而降,城内县大夫率众迎公子齐。丹城县大夫被缚,国人打开城门。”

听到又失两城,众人神情巨变。

西境大军入蜀连战连捷,迄今拿下六城。继续这样下去,无需多久就会攻入颍州。

届时,谁能抵御刀锋?

关系到身家性命,氏族们的态度变得微妙,看向信平君的目光闪烁不定。

花巨不言不语,暗中观察众人。看清氏族们的表情变化,心知要快些动手,不然极可能被他人抢先,未必能完成和公子路的约定。

信平君捏着战报,看着上面刺眼的文字,对林珩恨之入骨。

“晋侯,晋侯!”

若非田齐奔晋,得到晋侯庇护,他早就斩草除根坐稳国君之位,何能落到今日困境!

再看殿内群臣,分明是各怀鬼胎。

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

之前是蜀侯,如今轮到他了。

信平君冷笑连连,心生狠意。他如今无路可退,就算要死,也要拉着这些人一同垫背!

殿内火光通明,光亮聚集却生颤栗,正如即将到来的命运。

数百里外,一支大军在夜色中行进。

甲士手持火把,明光穿过整座山谷。从上空俯瞰,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

玄车行在队伍前方,林珩在车头眺望,捕捉到朦胧的暗影,转头看向田齐:“过了这座山谷,前方就是炉城?”

“正是。”田齐给出肯定回答。他心中十分不解,炉城并未战略要地,林珩为何要兵分三路,坚持亲自走这一趟。

“君侯,我有事不解。”实在想不明白,田齐干脆道出疑惑。

“不解为何分兵,还是为何要来炉城?”林珩笑着反问,火光映照下,愈显面如冠玉,雅致不凡。

“皆有。”田齐实话实说。

“分兵是为加强攻势。诸侯争功,定会你追我赶。战报频传,逆贼或生内乱,下颍州易如反掌。”林珩面含浅笑,语气不急不缓,“至于去炉城,一为亲观地貌,二来,是去见一个人。”

说话间,天空掠过暗影,一只信鸟振翅盘旋,找到玄车所在,鸣叫一声飞向车前。

林珩举起手臂,接住飞落的信鸟。

发现鸟腿上的木管,看到其上的於菟文,他不禁笑了。

不出意外,他等的人很快将至。

第一百七十章

炉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蜀国初立时,蛮人数岁袭扰边境,蜀侯伏兵于炉地,借地势险要以少胜多,杀蛮部头领二十余人,并筑京观震慑诸蛮。

此战之后,蜀侯声名鹊起,一度成为西南诸侯的领头羊。

天子为表嘉奖特派使者入西南,赐蜀侯短弓百张,长弓百张,骏马五十匹,牛十头,羊两百只。并赐虎贲五十,奠定蜀国在西南的地位

蜀侯荣耀加身,不满足于现有疆域,率氏族国人开疆拓土,十余年间灭数支蛮部,招安六部。余者沦为惊弓之鸟,接连遁入山林,就此销声匿迹。

当时的蜀国有山河之险,能战甲士逾万,边境稳固,国势强盛,在西南诸国间风头无两,不亚于今日的四大诸侯。

可惜好景不长。

两代明君之后,三代蜀侯壮年而逝,第四代蜀侯资质平庸,偏宠妾夫人和幼子,欲弃嫡长传位庶幼,公然违背礼仪,使得国内一片哗然。

大部分氏族不能容忍国君肆意妄为,连日上疏进谏以期拨乱反正。

少数人逢迎拍马,趁机进谗言,妄想攫取好处。

妾夫人母族的表现出人意料,坚持反对改立幼子,为此不惜将妾夫人逐出家族。

反对声浪巨大,蜀侯却固执己见,始终不肯悔改。他甚至驱逐正夫人,命人毒杀自己的长子。

事情败露,引燃滔天怒火。

群情激愤之下,愤怒的宗室和氏族冲入宫内,强逼蜀侯退位,将他的长子送上君位。

新登位的国君不忘恩义,向宗室和氏族放出军权。

消息传入宫中,被幽禁的蜀侯捶胸顿足,连道:“逆子昏聩!”

史官忠实记录于笔下,不曾更改一字。

起初众人不解其意,直至军权彻底旁落,宗室尾大不掉,氏族居功自傲,国君的权柄不断被压缩,明眼人才幡然醒悟。

奈何错已铸成,悔之晚矣。

或许是看出长子的性格缺陷,蜀侯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立幼子。不承想弄巧成拙,事情非但没成,反而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自那以后,蜀国君臣陷入一个怪圈,国君每次想要收回军权就被宗室和氏族合力反对,本该握在手中的权力反而变成不能触碰的禁忌。

宗室和氏族也非铁板一块。围绕着军权和朝堂上的话语权,双方展开激烈争夺,内耗持续加剧。

年复一年,蜀国国力不断消耗,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诸侯跌落。氏族和宗室忙着争权夺利,国内甲兵废弛,山林间的蛮人卷土重来,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战祸。

“蛮人逐之不尽,每每袭扰村庄,一度焚烧边城。都城发兵就立刻作鸟兽散,很难觅其踪影。”

在前往炉城的途中,林珩想起读过的史书,和田齐谈起旧事。

事情发生在百年前,田齐虽未亲身经历,却常听父亲和兄长谈起,可谓耳熟能详。

“蛮乱持续太久,宗室氏族皆不能镇压。非是军队不敌,实因彼此防备甚至互扯后腿,导致蛮部屡屡逃脱。”

回忆父兄的教导,田齐不由得咬牙切齿。

“当时庄公在位,坚持亲自出兵剿灭蛮部,趁机收回军权。蜀人苦蛮日久,宗室氏族不能反对,否则必被国人唾弃。”

说到这里,田齐突然发出慨叹,蜀庄公雄才大略,擅长把握良机,奈何天不假年,不及而立便染上重病,壮志未酬死于回师途中。

“庄公未染病,必当收回军权,蜀不至于此,信平君之辈断不会有可乘之机。”田齐愤愤道。

林珩挑了下眉,对田齐所言不置可否。

蜀庄公颇具雄心,也懂得把握时机,给他数年时间,或许真能收拢军权。然而现实是他病故,一切只能存在于假设。

不过,他死在回师途中,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解决了蛮人隐患,不会使国内动荡。继承人年幼,坐稳君位需要扶持,自然无法逼迫宗室和氏族交出军权。

太过于凑巧,就未必是巧合。

“阿齐,史书上载蜀庄公是遇瘴疠染病,随扈甲士、侍人乃至宫奴皆有病亡,宗室和氏族却安然无恙。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珩眺望远处,在黑暗中捕捉山形轮廓。目光并未转向田齐,只有声音流入他耳。

田齐表情微变,短暂发出一声苦笑:“何曾没有,只是已盖棺定论。”

“既知有异,理应查出究竟,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林珩的声音不见起伏,却饱含撼动人心的力量,“水落石出,即是弑君大罪。”

“弑君大罪。”认真咀嚼这四个字,田齐似有所悟,表情渐生变化。

弑君非家仇,比同国仇。此恨不绝,百世犹可报。

正因如此,蔡侯吞金而亡,上京就变得风声鹤唳,蔡使入城,天子选择避而不见。若不能给出真凭实据,证明蔡侯之死和上京无关,哪怕是天下共主也难以交代。

这种情况下,蔡欢做得出格些,世人不会予以指摘。

在田齐身上同理。

“信平君谋逆,不容其脱罪,必当杀之。依附他的氏族若要倒戈,你容是不容?”林珩话锋一转,在黑暗中看向田齐,“不想容该如何处置?灭家诛族总要有理由,是也不是?”

战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地面,碾碎石子土块,崩裂声不绝于耳。

骑士从车旁行过,手中的火把跳跃橘红。

火光落在林珩肩上,他背光而立,淡红的唇角勾起,双眸黝黑,似暗渊深不见底。

领会林珩话中深意,田齐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攥住拳头。一股情绪充斥胸膛,犹如滚水沸腾。

看到他的模样,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不敢发出声音,眼底闪过担忧。

“阿齐,此战后,你将为一国之君。欲要丰岁太平,需当断则断,铲除一切阻碍。”林珩再次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流淌,告诫田齐认清现实,“根既腐朽,剪枝无用。理应连根拔除,再培新芽。”

晋国勋旧树大根深,也不妨碍新氏族崛起。

经历过信平君谋逆,倒向他的氏族有一个算一个,杀之不冤。

以林珩的性格,必要杀个血流成河,彻底杜绝隐患。换成田齐,他只能建议,不能越俎代庖。具体如何做,需要田齐自己选择。

“阿齐,我不能一直推着你,前方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林珩语重心长,希望田齐能真正明白。

“我清楚。”田齐抛开所有顾忌,借火光看向林珩,郑重道,“君侯放心,我定会牢记父辈教训,绝不会心慈手软。”

“善。”林珩微微一笑,对田齐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远处。

前方即是山谷出口,夹在绝壁之间,数百年前曾是水道,地面堆积大量破碎的贝壳和鱼骨。

一侧绝壁有奇木探出,树干崎岖,树冠像张开的巨伞,顽强撑在半空中。

数骑出现在绝壁下,马上骑士身着黑甲,背负短矛,强弩挂在鞍下,手中举着明亮的火把,正是先一步探路的黑骑。

玄车行近山谷出口,费廉打马上前,向林珩叠手道:“君上,出山谷不远即是炉城。城门大开,城内不见火光,甚是奇怪。”

闻言,林珩转头看向田齐,问道:“阿齐,炉城县大夫是谁?”

“炉城贫瘠,土地没有出产,人口逐年减少,氏族不愿就任,城中早就没有县大夫。”田齐苦笑着道出实情。

蜀国初立时,炉城赫赫有名,城外还有蛮人头颅垒起的京观。

数百年岁月沧桑,流经该地的河流改道,国人庶人大批迁走,城郊乡邑被废弃,城内也变得空旷,昔日的雄城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当初林珩提出要炉城,田齐就曾说明该地情况,希望林珩能换一座城。

只是林珩没有点头。

“城内无人?”林珩总结道。

“应该如此。”田齐点头。即便之前有,此时应已跑走,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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