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人眼中,炉城贫瘠,堪称不毛之地。早知这里有矿,氏族必蜂拥而至,宗室也会群起争抢,如何能荒废到今日。
公子路想不明白,索性暂不去想。
通过这番安排,他明白晋侯会用他,但信任有限,想要更进一步绝非易事。
思及此,公子路非但没有气馁,反而生出斗志,如烈火熊熊,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臣定尽心竭力,不负君上提拔!”
“恶金一事暂需保密。”林珩语气平和,却令在场三人感受到压力,额角沁出冷汗,“矿场完工之前,不要传出任何风声。窥伺者杀,泄密者杀,氏族、国人同罪。”
“遵旨!”向寻和淳于简同声领命。
公子路无法起身,只能维持坐姿叠手。他的脸色隐隐发白,心知这是一场考验,他必须做出抉择,晋臣,还是蜀国公子。
他猛然间意识到,想在晋国朝堂争得一席之地,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稍有行差踏错,不仅自己要被问罪,还将拖累田齐和蜀国。
一饮一啄,有舍有得。
事事料定先机,人心攥于掌中,使侥幸无所遁形。
才智高绝,难见出其右者。
这才是真正的晋侯。
公子路抬起头,看向屏风前的林珩,不期然打了个寒噤,冷意沿着脊背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路为晋臣,效忠君上,惟命是听,誓于天地鬼神!”
公子路发下誓言,自此再无退路。
可他必须这样做。
为自己,为田齐,也为蜀国。
晋侯容不得三心二意,容不下阳奉阴违。与其追悔莫及,不如从最开始就堵住缺口,一心一意为晋侯效力,同样利于蜀,能保兄弟平安。
向寻和淳于简直觉敏锐,察觉到公子路身上的变化,两人皆未作声。
淳于简即将随大军返回肃州,不出意外地话,今后与公子路再无交集。向寻肩负使命,将长期与公子路共事,关系把握需恰到好处,距离远些更好,不需要推心置腹。
对于公子路的选择,林珩没有多言,将炉城官印交给他与向寻,即命三人离帐。
待帐帘落下,他铺开一张绢,提笔写成一封短信。
公子项意图向晋借势并趁机离间晋越,用心固然歹毒,也暴露出楚国内部不稳。
越与楚代代争锋,以楚煜的智慧,他料定对方不会中计。但为表明态度,这封信必须写。
回国之后,他还要准备国书和礼物,大张旗鼓送去越国,用以稳固盟约,向诸国展示两国关系牢固。
写完最后一行字,林珩停下笔,单手撑着下巴,等待墨迹干涸。
“楚,齐,魏,吴。”
他低声念着,指尖轻磕笔杆。
弱魏要耗费一些时日,齐人没有大批卷入,齐楚暂时不会翻脸。这时与楚开战,难保齐国不会插手。
如此,无妨多添一把火。
叠起写给楚煜的书信,林珩又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三个字:公子弦。
此人野心勃勃,曾想利用晋国争夺君位。事不成逃出肃州,中途被楚人掳走,被迫与楚国女公子成婚,自那之后再无消息。
“若其向公子项进言,有意索要在齐国的封地,局面将会如何?”
林珩转动笔杆,嘴角勾起浅笑,施施然在绢上写下两行字。
“来人。”
“仆在。”
“此信送于庸,命他见机行事。”
“诺。”
马桂捧起绢布,恭敬退出大帐。
林珩凝视晃动的帐帘,捕获缝隙中透出的光影,唇畔笑痕加深,却无丝毫暖意,反而凝固森冷的杀机。
第一百八十章
金秋时节,天朗气清。
持续整月的雨水消失无踪,雨云流散,天空数日放晴,入目一片蔚蓝。
通往纪州城的道路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两支商队结伴而行。观领队衣着打扮,应是来自齐国。
队伍中共计百辆大车,车轮既宽且高,车板极长,两面有护板竖起。
强壮的奴隶在前驾车,另有数人在车后推动,足迹覆盖车辙,行进间排成一条长龙。
商队护卫策马行在左右,大多背负弓箭和短矛,腰间悬挂一柄长剑,沿途警惕盗匪,保护商队安全。
大车分成三段,前段主要装载布匹粮食,蒙布高高隆起。中段运送箱笼,用绳索捆扎结实。后段的二十几辆车上挤挤挨挨塞满了人,大多是年少的奴隶,一个个瘦骨伶仃,面黄肌瘦,和货物一起运往楚国。
自从齐楚定下历城之盟,前往楚国的齐商日渐增多,开始在纪州城内占据一席之地。
与之相反,来自魏国的商人大批减少,许多人离开纪州后再未露面。
魏国依附楚国日久,两国密不可分,商贸往来频繁。上溯几十年,类似的情形少之又少,实在是罕见。
目睹这种变化,楚人自然觉得古怪,各种猜测接连出炉,城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提及魏公子展,言他领兵赴邳城俨然是包藏祸心。不然地话,也不会战后随公子项入纪州,至今不能归国。
“邳城之战,魏军所为何来?怕是不怀好意。”
“不是相助?”
“不好说。”
“若鼎力相助,公子项岂会这般反应?”
“确实。”
楚人议论纷纷,提到关键处又集体闭嘴,仅以目光交流,样子讳莫如深。
道路旁,一名高大的老者袖手而立,身后跟着几名强壮的奴仆。奴仆拖拽两辆大车,车上堆放着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有用绳子捆绑的藤筐。
这行人穿街而过,样子十分普通,并未引来更多注意。
附近的楚人扫过两眼,以为老人是外来的商人,车上的货物也不见稀奇,很快就失去兴趣,重新投入之前的话题。
庸伪装成商人混入楚国都城,在城西下榻,行事低调,同寻常商旅别无二致。
他前日收到消息,明确林珩的旨意,开始频繁在城内走动,寻机刺探消息,以期接近公子弦。
死士跟在他身后,身上穿着短袍,脚下踩着草履,发髻斜向左,用草绳捆扎,和楚国奴隶的装束一般无二。
庸一路走向商坊,时刻留意身旁的动静。
死士也竖起耳朵,沿途听到城民议论,获得不少有用的情报。
“前边就是女公子府。”一名中等身材,五官不起眼的男子迎面走来,与庸擦肩而过,低声说了一句。
庸不动声色,表情未见丝毫变化,继续迈步向前,仿佛与男子素不相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马蹄声犹如奔雷,踏碎城中街道。
直觉有危险,庸本能向一侧避让。就在下一刻,身边掠过疾风,一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嫌行人挡路,沿途不断甩动马鞭,厉声道:“让开!”
破风声袭来,鞭梢擦过庸的头顶,只差些许就会留下伤痕。
两名楚人没有他的好远,由于躲闪不及,当场被鞭子扫中。
其中一人发出痛呼,掌心覆上伤痕,看到染红的指腹,当即虎目圆瞪,怒吼道:“胆敢伤人?!”
他穿着花色短袍,腰间系宽带,脚上套着皮履,而上悬金环,分明是有战功的国人。
骑士跋扈惯了,加上确有急事,一时不察,竟然挥鞭伤到国人,事情自然不能善了。
受伤的国人发出一声怒吼,路旁迅速冲出数条人影,当街横起木杆拦截战马,欲将骑士扫落马下。
“大胆!”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骑士大惊失色,在摔落马背的同时调整姿势,牢牢保护住要害。落地的样子稍显狼狈,万幸只受了些擦伤。
他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呵斥拦马之人,就被团团包围。
“打!”
国人怒火中烧,围着骑士拳脚相加,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类似的事时有发生,周围的楚人早就见怪不怪,无一人上前阻拦,反而大声叫好。
“楚人散漫不羁,恣意狂妄,视礼法如无物,果真非虚言。”百闻不如一见,庸不禁摇头。哪怕之前听过传言,亲眼目睹仍感到不可思议。
换成肃州城,或是禹州城,绝不容此类事发生,否则必会重惩。
这边的动静引来巡城甲士注意,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甲士迅速排开人群,用长戟荡开国人,总算救出飞骑。
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骑士变得面目全非,眼眶青黑,鼻孔下挂着两管血,身上满是尘土,背上的皮甲盖着两个鲜明的脚印。
殴打他的国人一哄而散,各自奔入路边小巷,眨眼不见踪迹,根本无从抓捕。
骑士勉强站稳,不小心按到伤处,一阵呲牙咧嘴。
甲士搀扶起他,见他被揍得凄惨,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他们分属不同将官麾下,彼此早有不和,时常针锋相对。如国内林立的氏族一般,公子项麾下军队也非铁板一块,争执斗殴不鲜见,遇战却总能大胜,称得上一件奇事。
“嘶……呸!”
骑士发出冷嘶,张口吐出污血,血中包裹着一颗断牙。
没时间惋惜掉落的牙齿,他按住甲士的手臂,尽可能将话说得清楚:“速报公子,晋女拒婚,书信辱公子。晋侯派胡骑沿途张扬,多国已知!”
“什么?!”甲士大吃一惊。
“速,不能耽搁!”骑士连声催促,满面都是焦急。
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甲士不敢耽搁,当即命人扛起骑士,大步向楚侯宫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