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国地狭人少,是不折不扣的小国。
在西境诸侯中,蕲国毫无存在感,时常被遗忘。否则晋烈公当年会盟也不会漏掉蕲君。
在世人的印象中,蕲人以放牧为生,常年累月四处游荡。蕲国小且穷,根本没有攻打吞并的价值。
结果世事难料,就是这样一个小国,境内竟然藏着一座金矿!
金矿是在二十年前发现。彼时晋烈公已去,晋幽公在位,晋国内部氏族倾轧,无暇他顾。西境诸侯互相征伐,战火连年不断。蕲国本就弱小,一旦金矿的消息泄露,必然引来觊觎,国祚危在旦夕。
故而,上自蕲君氏族,下至发现金矿的国人工匠,全部三缄其口,将秘密烂死在腹中。
如今晋幽公已去,林珩登位,一扫晋幽公时的政治昏暗,在内荡平氏族,在外慑服诸侯,一场丰地会盟奠定权威,俨然成为西境霸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蕲君决心投靠晋国,牢牢抱住晋侯大腿。
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愿,晋侯接受蕲为附庸。从今日起,蕲国就在晋的庇护之下,这座金矿再不必隐瞒,可以正大光明开采,取部分入贡晋君,余下尽可用于国内。
“粮种,牲畜,农具,兵器,铠甲……”
蕲君一样样数着,眼睛越来越亮。想到迁都后不必再四处漂泊,国人也不必再忍饥挨饿,空有宝山不能入,顿时眼眶发热,心中感慨万千。
“吾至太庙,再不愧对先祖。”
当日,蕲君用过膳食,洗去一身疲惫,安然入梦。
隔日清晨,他早早起身,赶在朝会开始之前,带着两箱金子入宫求见。
等他离开时,身边不见两只箱子,人却是脚步轻快,神采飞扬。
在宫门前,蕲君遇到来上朝的晋国氏族。
见他这般模样,氏族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蕲君为何如此喜悦?”
“从正殿出,莫非与君上有关?”
饶是足智多谋的智渊和雍楹,此时也是满头雾水,疑问涌上心头,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不提满心疑惑的晋国氏族,蕲君驾车返回驿坊,命甲士抬出金子和兽皮,脚步不停前往百工坊。
他手中有林珩落印的旨意,除了武器坊,在百工坊内畅行无阻。
“就是这些!”
看到农具坊摆出的连枷、锄头和犁,蕲君双眼发亮,大手一挥,当场命人开箱取金,搬空半座库房。
走出农具坊,他又先后造访织造坊、陶器坊和粮坊,不断大买特买。金子用完,他改以兽皮交易,切实展现出财大气粗。
总之,能买到的绝不放过。只要看上眼,压根不在乎价格。
从晨起到日暮,从日升东方到夕阳西下,蕲君购买的货物堆满车辆,比来时运送的箱笼增多数倍。
“事不宜迟,尔等今日启程,护送车队返回都城。”
“诺!”
蕲君充满了干劲,行事风风火火。
百名甲士护送车队出发,相比来时,引来更多关注。
氏族们听人回报,疑惑非但未消,反而越来越深。
“蕲国贫瘠,何来这许多金?”
“莫非发现了金矿?”
众人不过随口猜测,哪知竟是真相。无人能够想到蕲国内真有一座金矿,从发现之日算起,隐藏了足足二十年。
晋侯宫内,林珩听完马桂的禀报,想到蕲君送来的两箱金,仍觉不可思议。
一座金矿,隐瞒二十载,竟然没有一丝风声流出。
“蕲国固小,蕲人心性坚韧,信守承诺,实不容小觑。”
若非疆域和人口限制,蕲君不会止于末等爵位。西境显名的国君之中,势必有他一席之地。
林珩合拢竹简,示意马桂退下。
殿门刚刚打开,忽有一阵风掠过,羽色青灰的信鸟越过马桂肩头,就要冲入殿内。
马桂反应敏捷,行动极为迅速,他甚至没有移动目光,直接抬起右手抓住信鸟,使其不能再飞。
信鸟发出鸣叫,声音中充满愤怒。
林珩被声音吸引,抬头看过来,马桂已发现信鸟腿上的木管,当即解下来送至林珩面前。
“於菟。”
认出木管上的图案,林珩抬起手,命马桂放开信鸟。
挣脱束缚的一瞬间,信鸟振翅飞向林珩,乖巧地落入他的掌心,蹭着他的手指,和被马桂抓住时迥然不同。
马桂视若不见,吩咐侍人取来鲜肉,亲自填满木架上的食盅。
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他躬身退出殿外,在廊下听候召唤。
“去吧。”林珩托起信鸟,由它飞离掌心,落到木架上。随后执刀笔划开蜡封,取出木管里的书信,展开后细读。
信中文字不长,林珩却凝视许久。
“盼能一见?”
一字一句都在述说思念,林珩却看出更多含义。
晋楚战场,阵前一会。
他放下手中的绢,翻转刀笔,以尾端划过苍劲的笔锋,似在描摹执笔人当时的思绪。
“越军。”
如他所料不差,越国正集结大军,有意参与这场国战。
“晋楚相争,上京坐山观虎斗。越军入阵,天子未必乐见。”
刀笔停在绢上,白皙的指尖划过笔杆,林珩锁定绢上文字,眼底弥漫暗色,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如此也好。”
时逢大觐,诸国使臣齐聚上京,未知有多少国君亲至。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偏袒楚国,不查实情就申斥晋国,已经存在非议。若再下旨斥责越国,人心将会如何?
“疑之,厌之,弃之。”
林珩提起刀笔,目光移向放在右手边的竹简,上面抄录上京送回的秘奏,写明雍檀入上京,天子三番五次推脱,对他避而不见。
“天下共主。”
林珩冷笑一声,单手落下刀笔,锋利的尖端划过竹简。
伴随着刺耳的划擦声,一道刻痕横过简上,将“天子”两字一分为二。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上京城。
逢诸侯大觐,朝见天子的队伍络绎不绝。
每日天不亮,上京城外就大排长龙,人欢马叫,热闹非凡。队伍中点着火把,橘红的火光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头响起鼓声,顷刻碎裂冷风,回荡在旷野之中。
“开城门!”
军仆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释放,吊桥被放下,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上京兴建于平王时,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城池有内外三重。外城有四门,门后直通瓮城。瓮城四四方方,有夯土墙把守。一旦外城门被攻破,守军关闭内城门,再落下外城吊桥,能使来犯敌军沦为瓮中之鳖。
入觐的队伍穿过外城门,暂时停留瓮城。经官吏验明身份方能进入内城,由专人引路前去驿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官吏行事有些拖拉,多数人等得不耐烦,抱怨声此起彼伏。
“小觐未曾如此,为何如此繁琐?”
“听闻是天子下旨,各国来人均要严查。”
“为何?”
使臣们满心费解。
如此大费周章,浪费时间人力,到底是在提防谁?
“我等朝见天子,贡粮帛金玉,进献奇珍异宝,却如贼徒一般被盘问,究竟是何道理?”
有小诸侯亲自率领队伍入觐,依礼朝见天子。无论背地里如何打算,表面来看都是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不想刚刚抵达上京,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拿出印章,向甲士递出铜牌,再三表明身份,仍不被放行。心中郁气无从排解,不满的情绪油然而生,抱怨声连成一片。
情绪持续蔓延,愈演愈烈。
有官吏察觉不对,立即召来一名奴仆,命他往执政府中送信:“速去报执政,使臣有怨言,恐生乱。需增派甲士。”
“诺。”奴仆不敢耽搁,领命后一路小跑,飞速消失在城下。
他途经一条小巷,留意到巷口的马车,未见任何出奇处,仅是扫过两眼,脚步始终不曾停留。
待他走远,马车车窗开启,一双带着冷意的眸子出现在窗后,紧盯着城门方向,恶意不加掩饰。
“尢厌,你明日出城,送一袋金与莽山盗。”喜烽落下车窗,看向坐在对面的门客,“言有肥羊,可捕之。”
“家主,莽山盗日前混入城,袭杀贵族,焚大宅,引天子震怒。如今风声正紧,他们藏匿山中,未必愿意动手。”尢厌迟疑片刻,开口说道。
就在五日前,莽山盗从喜烽处获得情报,在途中袭击一支小国队伍,杀尽队伍中人,乔装改扮一番,伪做使臣混入上京。
彼时城防松懈,他们大摇大摆进入驿坊,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至夜色来临,盗匪终于撕开伪装,呲出獠牙。
数百名盗匪分成两波,一波在驿坊内四处放火,意图混淆视听。另一波趁巡城甲士被吸引注意,直扑城东的贵族坊。
他们中有部分曾是上京守军,杀农令满门后奔出城池,入莽山落草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