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太大,夜枭没有继续飞行,收起双翼落在苍金肩头,紧贴着他的脸颊。
苍氏掌握驯鸟秘法,深谙鸟类鸣叫的规律。在苍金的指引下,智泽率领的骑士顺利锁定目标,找到野河上游的一座营盘。
“楚军大营?”
智泽翻身下马,徒步登上一座土丘。
夜色掩盖他的身影,他在雨中眺望,大致估算营地内的帐篷,古怪的感觉萦绕心头,不由得锁紧眉心。
“郎君,是有哪里不对?”苍金下马走上前,看到智泽的神情,不由得心生疑惑。
“之前河畔一战,楚军多达数万,纵有死伤也不过千人。观前方营盘,占地虽然不小,帐篷数量有限,绝难容纳全部楚军,委实有些奇怪。”
智泽话音刚落,骑士身后突然传来声响。众人立刻警戒,迅速拔剑在手。
声音越来越近,眨眼来至近前。
众人定睛望去,就见两骑先后出现,一着黑甲,一着红甲,分别来自另外两支探骑。
确认过身份,警报解除。两人被放行,一同来到智泽近前。
他们奉命前来送信,道出各自发现。
“相隔此地不远,有营盘,帐篷逾万。”
“另有一营在北,营盘占地颇广,建制类齐。”
从来人口中得知信息,智泽摊开掌心,以指尖勾勒三座营盘的位置,凝视良久,不禁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吸引来众人注意。
“楚军大营,俱是楚军大营!”
时间紧要,智泽没有多作解释,留半数探骑守在原地,果断飞身上马,飞速返回大军送信。
“尔等继续监视营盘,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诺!”
骑士训练有素,领命后潜藏在土丘后,并巧妙隐藏起战马。
送信的骑士原路折返,向上峰带回口信。
智泽策马穿过雨幕,途中不断扬鞭,一路风驰电掣,返回大军的时间比来时缩短一半。
抵达大军外围,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对巡逻甲士道:“我有要事禀报君上!”
见他郑重其事,甲士不敢阻拦,迅速让开道路。
雨水尚未波及大军所在,智泽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军仆,浑身湿漉漉来到君前,叠手行礼:“君上,前方发现三座大营,彼此相距不远,互为犄角。若臣没有料错,楚军分营。另一座或为齐军大营。”
听完智泽的分析,林珩目光微凝,思量楚军分营的用意,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一旁的金车上,楚煜靠着车栏,左手扣住右臂,一下下转动腕上的玉环。目光深邃,神情若有所思。
“君侯。”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林珩的思绪,“此事或许简单,无关任何计谋。”
“为何?”林珩转头看向楚煜,面带疑惑。
“楚侯自称蛮夷,多次不遵礼仪,国内却严格执行分封。楚国氏族在封地握有生杀大权,连国君也不能插手,堪称国中之国。”楚煜的语速不紧不慢,牵引林珩跳出原有思维,从另一个角度寻找答案,“楚有六军,国君掌半数,余者握于氏族。楚项借调兵收拢军权,氏族表面屈从,背地里未必顺服。之前两军交锋,君侯神机妙算,楚项渡河之策落空,损失不小,氏族定然心生不满,甚至会借机发难。此番分营许是妥协,出于无奈之举。”
“楚侯与氏族不和,不得不分营?”林珩仔细思量,不禁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
“自楚项归国,再至登上君位,楚国三年两乱,氏族灭家者不知凡几。楚项好以强势压人,擅使铁血手腕。此等手段效果显著,却也容易埋下隐患,甚至遭到反噬。”
越国和楚国有血海深仇,两国宗室同出一源,彼此间却是不死不休。
越间天下无双。
楚煜身在国内,就能准确把握纪州城内的动向。
综合送回的情报,他能断言楚军内部出现分歧,而且相当不小。
“战中生隙,岂非取死之道?”林珩知晓楚国内部矛盾,但在战时依旧如此,他很是费解,并且大受震撼。
晋国勋旧和新氏族向来不和,一度发展到街头殴斗,刀兵相向。可一旦走上战场,双方仍能精诚合作,互相交付信任。
他为镇压有狐氏叛乱也曾大开杀戒,还下令处死公子长,肃州城内的法场上血流成河。
晋国氏族对他的观感颇为复杂,褒贬俱有,畏惧同样不少。但在伐楚之战中,君臣之间的隔阂和龃龉都能压下,只为获取胜利。
楚国显然不是这样。
“君侯觉得难以理解?”一眼看出林珩的想法,楚煜不以为奇。事实上,换成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对楚国君臣的作风存有非议。
任性,恣意妄为,不顾大局。
偏偏国家还无比强大,自天子分封诸侯,楚是第一个万乘之国,更早于晋越。
何处说理?
“楚人向来如此?”此时此刻,林珩的心情很难以形容。
他破天荒生出嫉妒。
究竟是怎样雄厚的底蕴,才能盛载楚国君臣代代任性,不断作死?
至今仍雄踞一方,乱却不弱,简直就是奇迹。
“如君侯所想,楚人天性难改。”楚煜给出答案。
林珩捏了捏眉心,想起疑为齐军的第三座营盘。
以楚项的才智,应能看出危机。
楚军分营,他把齐军拉进来,应是对氏族形成牵制,也是对外防范。
赵弼愿意这么做,定然能得到好处。
楚项会许诺什么?
林珩停下动作,掌心之下,黑眸暗沉,凝聚冰冷的霜色。
“三座大营,彼此相隔不远。雨夜未尽,天明尚早。”他喃喃自语,一个计划浮现脑海。
楚煜认真看着他,试探道:“君侯要夜袭?”
“我确有此意。”林珩放下手,眺望远处天空,发现雨云正在变薄,雨势开始减小。
“大国交锋,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均力敌者,一令而涉全局。所谓定谋贵决,兵权贵一。楚君臣相疑,意见相左竟至分营,是犯了大忌。纵有齐军入局,不过抱薪救火,定使嫌隙进一步扩大。战机在此,不可错失。”
林珩思维缜密,行事迎机立断。
经过初次交锋,他看出两军旗鼓相当,不想使战争旷日持久,必须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来人!”
心中有了决断,他下令召来众军将,当众下达旨意。
“前方三营,楚二,齐一。”
“三营守望相助,然楚君臣不和,齐有私心,非利益不能驱使。”
“大军夜袭,占据高处,以石、弩乱其营!”
听完林珩的计划,氏族们短暂商议,皆认为可行。
“君上,只破营?”雍楹抓住林珩话中的信息,开口问道。
“破营不入,迫使其出,再逐一歼灭。”林珩直截了当,话中杀气腾腾。突又话锋一转,侧头看向楚煜,“为能尽功,需越君助我一臂之力。”
楚煜微微一笑,欣然应允:“伐楚,寡人义不容辞。”
计划定下,大军迅速行动。
数万人停止休整,冒雨夜行,奔袭三座营盘。
归来的探骑在前方带路。智泽一马当先,飞驰闯入雨幕,与暗夜融为一体。
雨势逐渐减小,河流依旧湍急,自北向南奔腾不息。
队伍中打起火把,缠绕在火把上的布条浸过火油,在雨中不熄。
抵达预定地点,大军迅速分散,晋军推出抛石器和弩车,越军也掀开大车上的蒙布,巨大的攻城器械矗立在雨中,骇人、狰狞。
危机悄然而至,楚军和齐军却浑然不觉。
多数人在雨中呼呼大睡,不会想到晋越联军突然过河,并在大营外张开包围圈,欲将目标一网打尽。
中军大帐中,楚项和衣而卧。
一盏铜灯孤零零映在帐上,摇曳朦胧的昏黄。
他睡得很不安稳,坠落感陡然袭来,使他从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
仰望漆黑的帐顶,楚项呼出一口浊气,单臂搭在额前,拳头握紧,却压制不住狂乱的心跳。
惊悸充斥胸腔,令他寒毛倒竖。
顾不得多作思考,他选择遵从直觉,迅速抓起武器走出大帐。
刚刚掀起帐帘,他的脚步就是一顿。
营地内一片幽暗,篝火早已经熄灭,留下被打湿的灰烬。
巡逻的甲士穿营而过,见到走出大帐的楚项,都是面现疑惑。
就在这时,奇怪的声响自高空逼近。
众人寻声抬起头,只见数道暗影划过夜空,呼啸着穿过雨幕砸向营内。
电光石火间,暗影凿入地面,尾部颤动嗡鸣,赫然是一支巨大的弩矢。
弩矢斜插在大帐前,距离楚项仅有一步之遥。
一名侍人来不及躲闪,被当场撕成两截。半截尸体挂在弩矢中段,鲜血喷溅而出,一滴恰好落在楚项脸上。
望见这一幕,巡营甲士瞳孔紧缩,飞速上前护卫楚项,口中大喊:“敌袭!”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惊醒沉睡的同袍。众人纷纷冲出帐篷,正遇见第二波箭雨。
呼啸声中,箭矢铺天盖地,既有晋军的弩矢,也有越军的巨箭。
中间夹杂着数不清的巨石,成片落入营内,持续向前滚动,连续压垮数顶帐篷。
楚军狼狈躲闪,根本无力反击。
营地陷入混乱,霎时间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