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63章

氏族们愤愤不平,楚项始终一言不发。

愤慨的声音充斥在大帐内,他充耳不闻,而是压低目光凝视竹简上的文字,似要透过遒劲的笔墨看清运笔之人。

晋侯,侯伯。

林珩!

他猛然攥紧右手,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吵嚷戛然而止。

“事已至此,争论毫无意义。”楚项抬起头,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数日鏖战,局势如何,诸君心知肚明。齐国一心休战,晋侯咄咄逼人,越与楚不死不休,再战于楚不利。”

帐内陷入长久沉默。

楚项分析透彻,话中有理有据。

众人十分明白,继续打下去,楚国毫无胜算,只是仍不甘心。

不甘心退让,尤其是向宿敌低头。

自楚共公问鼎于天子,楚国雄霸南境,数百年来傲视群雄。何曾如今日这般受辱,近乎被逼入绝境。

“君上,晋侯野心勃勃,臣恐今此退让,遗祸无穷。”贾吉道出心中担忧。

楚国疆域广阔,吞并的邻国不下十数。五十城不是拿不出来,而是必须考虑割让的后果。

“我知。”

林珩和楚煜能想到的方面,楚项同样不会忽略。但他别无选择,权衡利弊,必须先从战场脱身,方能再论以后。

“局面对我国不利,但我军并未真正落败,不必轻易退让。况晋侯条件太过苛刻,就算齐人一心求和,也不会点头答应。”楚项单手覆上竹简,沉声道。

听闻此言,氏族们低声议论,接连点头。

“晋侯虽言再战,未必不是虚张声势。”楚项继续道,“数日交锋,将士以命换名。晋军偶占上风,损失同样不小。继续打下去,晋又能撑多久?西境诸侯当真一条心?”

“君上所言甚是。”鹄离出言附和。

其余氏族也纷纷点头。

“晋侯既然要谈,那就好好地谈上一谈。天明派人过营,告知晋侯,寡人知其意,邀其军前一会。”

楚项合拢竹简,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缓慢出口。身后的屏风上,一头睚眦足踏血河,凶横狰狞,似要择人而噬。

第二百零六章

天公作美。

清晨时分,云销雨霁。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乌云飞散,湛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薄冰铺上水面,自河畔向河心延伸。站在河畔向下望,相隔透明的冰层,水流奔腾不息。

冰层未合拢处,时而能见鱼群出没,飞溅起大片水花,跳跃蓬勃的生命力。

野河西岸的废墟内,残垣断壁披挂白霜,远远望去,浮动大片晶莹。

野河东岸,大军几度交锋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弓刀。淤泥踩踏后冻结,坑底遍布冻结的血痕。

四座营盘散落在战场两端,两两互为犄角,与敌方日夜对峙。

营地壁垒森严,数米高的€€望楼拔地而起。甲士轮换登高,时刻警惕营外,不敢有片刻懈怠。

营门前高挂免战牌。

风过掀动木牌,背面频繁敲打门柱,发出刺耳的响声。

守门的军仆正要轮换,忽闻一阵鼓声。

众人仰头望去,就见€€望楼顶挥动旗帜,旗杆遥指前方,预告营外来人。

军仆立刻行动起来,彼此间配合默契,分出一人向营内禀报,其余人抄起长矛和刀盾迅速各就各位。

林珩在国内实施变法,一项军功爵制度极大激励了晋人的战意。

此前几场鏖战,军中上下悍不畏死,甲士不必提,军仆、扈从军乃至奴隶都在奋勇厮杀。

每场战斗结束后,都会有主簿跟随清理战场,专门记录整理各人战功。

斩获的首级记录在册,战后论功行赏,国人和庶人期望得爵,余者尽能换成田宅、粮布和钱币。

林珩言出必行,不允许任何人在战功上动手脚。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亲自下令斩杀两名主簿,尸体至今挂在营内,形成极大震慑,也最大程度收揽人心。

晋军上下万众一心,无不愿为国君效死。

林珩口中的“谈不拢再战”,百分百出于实际,绝非楚项所谓的虚张声势。

伴随着鼓声传出,营内气氛变得肃杀。

甲士快速集结,过程中无一人开口,只有沉默的脚步声,井然有序,杀气腾腾。

军仆紧随着甲士列阵,动作有条不紊,耗时不到之前的一半。

扈从军接连冲出帐篷,手中都抓着武器。虽不及晋甲行动敏捷,也能抓紧时间排成队列,和最初的乱糟糟有天壤之别。

鼓声持续敲响,直至传入大帐。

帐前侍人听到召唤,立即掀起帐帘入内,向林珩禀明实情。

“营外来人,打出齐侯旗帜。”侍人垂手恭立,目不斜视。

在他对面是一具翻倒的木架,架上悬挂的舆图铺在地面,玄色和绯色衮服交叠其上,冠、簪、环佩和玉€€散落四周,无不式样精美价值非凡。

木架后设有一张屏风,声音就是从屏风后传来。

“齐侯?”

两字落地,声音中透出疑惑。

林珩绕过屏风,黑袍玉带尚且整齐,长发披在肩后,一缕散落在脸颊边,不似平日里庄重,现出几分不羁。

他迈步越过木架,单手耙梳过额前的长发,眉似墨染,眸浸霜色,神情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一身绯红的越君闯入眼帘。中衣轻薄,领口微敞。乌发垂过腰间,脖颈上散落几点红痕,妖冶醒目。

越侯昨夜过营,一直没有离开。此时出现在中军大帐并不意外。

侍人迅速低下头,目光紧盯着脚下。林珩不开口,他便纹丝不动。

“齐侯此时过营,想是有备而来。”楚煜斜靠在屏风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带着钩子,能轻易使人脸红耳热。

“果真如此,倒是该以礼相待。”林珩竟似铁石心肠,任凭越侯风情万种,神情反而更加严肃。

“以礼相待?”楚煜呢喃这四个字,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林珩被笑声打断思绪,侧头看过去,挑了下眉:“君侯知其有备而来,无妨与我一同出营。”

“齐侯不请自来,料是决心不小。楚侯未至,不知作何打算。我与君侯同出,其后归营,以防楚军异动。”提起正事,楚煜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也好。”林珩点点头,当即唤人入大帐,准备迎接来客。

大营外,赵弼坐在战车上,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腰佩一柄长剑,名为齐侯剑。

齐侯剑的剑身长近五尺,剑鞘花纹古老精美。剑首以金丝缠绕明珠,周围镶嵌玳瑁彩宝。

据传明珠采自一枚巨大的海贝,世间仅有两颗,一颗藏于齐国,另一颗由初代齐侯献给天子,可惜在平王迁都时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齐侯的车驾停靠在营前,身后是随行的齐国相和甲士。

一行人通报过来意,没有等候太久,紧闭的营门向内敞开,身着短袍的军仆小跑出营,合力移开拒马,清出一条通道。

营内鼓声停歇,短暂的寂静后,号角声响彻旷野。

几名晋巫出现在营门后,无视齐人古怪的神情,围成一圈大声祝祷,同时抛出骨甲。

骨甲翻飞,接连落向地面。

“吉!”

读出甲片上的预兆,晋巫扬声大吉。

恰遇日光洒落,在营前铺开亮色,为这场卜谶平添些许神秘,

世人笃信鬼神,无论晋巫因何占卜,此时卜出大吉都是一件好事。即便是等候在营外的齐人,听到“大吉”二字也不免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卜谶结束,晋巫一起离开,和来时一般迅速。

除了占卜的结果,几人再未出口只言片语。

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声。

伴随着铠甲的摩擦声,全副武装的甲士行出营门,在营前如潮水分开,分列在门柱两侧。

甲士之后是数百黑骑。

马上骑士出身氏族,且身上多有战功,行进中仍维持进攻姿态,周身萦绕凝血的煞气。

黑甲身后,两杆图腾旗闯入眼帘。

一面玄底金纹,玄鸟在旗上振翅,仿佛要直冲九霄翱翔万里。另一面炽烈如火,凶猛的於菟盘踞其中,如置身血海。

玄鸟旗和於菟旗同时出现,象征来者不仅是晋侯,还有越侯。

“晋越同盟,果真牢不可破。”赵弼凝视风中的旗帜,眸光微闪。表情始终如一,巧妙隐藏心中所思。

玄车和金车并驾齐驱,玄鸟旗和於菟旗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望见林珩出营,赵弼迅速收敛情绪,先一步驱车上前,与对面两人见礼。

齐人擅剑击,军中多击技之士。

齐国的战车也十分有特色,不比晋国和楚国的车辆擅长冲撞,也不及越国战车灵活,速度却格外快。车前有架设长弓的凹槽,能在奔驰中连发,在诸侯国间独树一帜。

赵弼先一步行动,主动放低姿态,无非是展示出诚意。

林珩没有拒绝这份示好。礼尚往来,同样对他表示尊重。

“君侯有礼。”

见林珩如此表现,赵弼心头微松。目光转向楚煜,后者浅笑回礼,分毫不见和楚项交锋时的凶狠,好似温和无害。仔细观察,眼波流转间仍溢出慑人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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