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话音落下,恰遇夜风掠过,卷动燃烧的篝火,焰心发出一阵爆响。
火光跳跃,橘红的火球膨胀碎裂,成百上千的火星飞散在夜空下,组成耀眼的长带,裹挟着烟气扶摇直上,旋即被风吹散。
“遵侯伯之命!”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蕲君先众人一步开口,双手交叠向林珩行大礼。
如同发出讯号,继他之后,西境诸侯接二连三起身领命,态度恭敬如臣侍君。
晋国氏族不落人后,在智渊和鹿敏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领命:“遵君上旨意。”
越国众人看向上首,只见楚煜放下杯盏,收起脸上的笑容,肃然道:“寡人身为越侯,助君侯上京勤王,责无旁贷。”
楚煜态度鲜明,立场明确。
越国众人不再迟疑,齐声道:“臣等愿随君上讨逆!”
楚项和赵弼早有出兵之意,然而林珩这番动作,令两人有些措手不及。
两人的目光扫视左右,看到附庸国君臣参拜晋侯,心知又被林珩占得先机,人心偏移再难收拢,却也无可奈何。
事已至此,两人唯有接受现实。
晋侯智深如海,洞察人心,常能走一步观十步,乃至百步。他们必须承认,这一次,两国输的不仅是战场,更有人心。
好在两人拿得起放得下。
一次输,不意味着不能赢。
人生数十载,沉浮难定,犹如潮汐起落,不会一成不变。何况一国之势。
思及此,两人压下复杂的心情,先后表明态度,愿随侯伯发兵上京,伐罪勤王。
“善!”
众人意志所向,大局抵定。
林珩当场写下檄文,命人抓紧抄录,送往天下各国。
“诸侯之责,牧守疆域,护境安邦,拱卫天子。今王子肥谋逆,天下诸侯责无旁贷,理应同赴上京救天子于危难,伐罪诛逆!”
此言一出,定死王子肥的罪状。
檄文写就之后,林珩没有大包大揽,而是交给越、楚、齐三国分别送出。
四大诸侯通力合作,无需多少时日,各地诸侯都会接到消息。
在这封檄文面前,不容许模棱两可。权衡利弊之下,各国必然要发兵。哪怕只派出百人,也是旗帜鲜明站定立场。
相比之下,那些美其名曰明哲保身,实则私心不正,自始至终做壁上观的上京贵族,势必要遭受口诛笔伐,被天下人唾弃,仅存的政治资本也将彻底泯灭。
“晋君智计高远。”赵弼笑着开口。见林珩落座,他主动举盏邀对方共饮,明确释放出善意。
“齐君过誉。”林珩莞尔一笑,举盏回敬。
“非也。”赵弼摇了摇头,笑意在眼底绽放,愈显清俊无双。其态度诚挚,看不出半点虚伪,正合有匪君子,玉质无瑕,姿容冠绝天下。
不同于楚煜近似锋利的绝色,也区别于楚项稍显妖异的€€丽,赵弼风华俊逸,凡其真心相交,必使人如沐春风,极难对他生出恶感。
公子弦与他容貌相似,气质也有类同。但深入了解,一人的修养浮于表面,一人却深入骨髓,分明是迥然不同,天渊之别。
“王子肥谋逆,天子不知生死。上京贵族皆敷衍塞责,公然置身事外,其行令人发指。时过境迁,其言必被人轻,再无人肯信。”赵弼娓娓道来,话中饱含深意。
天子分封诸侯,迄今四百余载。
近百年来,各国征伐不休,大国烽烟四起,小国也不能免俗。
诸侯互相征伐,群雄并起,大国接连称霸,上京日渐势微。作为天子最后的屏障,上京贵族却不思进取,日日醉生梦死,终发生今日之祸。
回溯百年,乃至五十年,有王子公然谋反,无需诸侯发兵,即会被贵族捉拿乃至诛灭。
现如今,王子肥在宫宴上叛乱,意图谋权篡位,除了病中的执政,竟无一家贵族挺身而出,反而争先恐后做缩头乌龟,当真是讽刺。
“诸侯初封时,唯百战之氏能拱卫天子,有资格封为贵族。天下诸侯兵强,亦忌惮天子伐罪。观如今贵族,有能者寥寥,多尸位素餐酒囊饭袋之徒。”楚项突然开口,加入林珩和赵弼的谈话。
“上京积弊已久,非一代之过,也非一人之力能扭转乾坤。”楚煜转动酒盏,没有明言指向,林珩三人也知他话中是谁。
四人年少时都曾往上京为质,时间长达九年。
彼时上京固然衰落,却未如现今一般颓废。天下共主积威仍存,诸侯再不情愿也要送出嫡子,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不朝,连大诸侯也不能例外。
“我初到上京时,执政身体还算硬朗,朝堂未见糜烂。奈何国库枯竭,无法养军。天子大军仍在,却已名存实亡。”楚项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他喜好烈酒,晋酒比楚酒更胜一筹。
“宫中处处奢靡,王宫众人穷奢极欲,贵族争相仿效。不能开源节流,何来钱帛养军?”楚煜单手覆上桌面,想起初次进入上京城时的场景。
越绢名扬天下,越室堪称豪富,在诸侯间首屈一指。
然而,王宫和贵族的奢靡仍让他感到吃惊。
看到王子王女的奢侈无度,看到贵族挥金如土,他已然预见上京的未来,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听两人提到为质的岁月,赵弼缓慢垂下眼帘,长久凝视盏中倒影。可惜酒水浑浊,轻轻摇晃,浅薄的影子就变得支离破碎。
“天予之,不取逆天。”林珩转动酒盏,唇畔带笑,声音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上京伐罪,恰逢其时。救天子于危难,不啻护平王东迁。”
当年平王迁都,对护送的诸侯及部落大加封赏,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诏书的内容铭刻于史书,时过境迁仍可追溯。
林珩虽然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清楚明白,天下诸侯入上京勤王,功劳不亚于当年。
大功不能不赏,否则再生叛乱,天子必将孤立无援。
上京国库空虚,土地也难再封,唯一能落到实处的就是爵位。
王子肥伏诛后,只要天子不死,这个王爵他封也得封,不封也得封。纵然天子驾崩,继任者为平定人心也必须下诏,再无别种选择。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宴会进行到中途,乐人停止吹奏,舞人悉数退下。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篝火前的鼎被移走,强壮的军仆扛来四架战鼓,并排摆放在场地中央。
上百名甲士列队行进场地,站定在篝火旁。
甲士身材魁梧,下身着€€,上身穿着短袍,发髻斜向一侧,以皮绳束紧。腰间和手臂缠绕不同色的布条,用以区别身份。
鼓声中,甲士对面抱拳,两两捉对厮杀,搏力为宴会助兴。
能参与这场搏力的甲士无不膂力惊人,肩膀和双臂隆起腱子肉,胸膛厚实,一拳击中如同捶打岩石。
“喝!”
一名晋国甲士发出暴喝,竟将一名同等身量的楚国甲士举过头顶。任凭后者奋力挣扎,始终岿然不动。
“武!”
搏力刚刚开始,晋甲就有过人表现,晋国氏族不禁大声喝彩。
楚人不甘心落败,纷纷掌击桌案,鼓噪余下的甲士围攻上去。
“击!”
楚国互相配合,试图围攻晋甲。遇到数人包夹,晋甲不慌不忙,只盯准一人,全身发力猛冲上去,当场将目标撞飞数米。
楚甲向后飞出,连续撞翻两人仍去势不减,压着同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几人受伤不重,仅是增添几处淤青,掌心擦破了皮。但以搏力的规矩,他们被判定落败,不得不黯然退场。
“彩!”
晋甲勇武有目共睹,除了愤懑不甘的楚人,余者皆欢声雷动,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随着鼓声加重,搏力进入高潮。
不断有甲士被击倒,陆续退出场地。其中楚甲遭遇围攻,损失最为惨重。不提晋甲和越甲,连齐甲都开始下黑手。
结果显而易见,以搏击和力量见长的楚国甲士首先被清空,场地内不留一人。
楚甲之后就是齐甲。
晋甲和越甲配合默契,前后对齐甲进行包抄,快速清空目标,砍瓜切菜一般,毫不拖泥带水。
先前楚甲被针对,尽数落败退场,楚项发现齐人的动作,不免盯了赵弼一眼。现下见齐甲也没能战到最后,尽数步上楚甲后尘,心情意外变好。
“齐君,饮胜。”楚项牵起笑容,遥对赵弼举盏。
这场搏力仿佛战场重现。
同样都是盟国,晋越休戚与共,始终同进退;楚齐各有保留,甚至背后捅刀。
一方占尽上风,越战越勇,另一方不得不低头求和。
不能精诚合作,必须分出精力提防盟国,加之国内人心不齐,以致于落到如今局面,却也怨不得别人。
楚项明摆着讽刺,赵弼没有动怒,反而面带浅笑,举盏回敬:“同饮。”
对于他的反应,楚项先是感到诧异,忽有灵光闪过脑海,目光移向场内,发现楚、齐甲士下场后,晋甲和越甲开始分裂敌对,心中似有所悟,眼底浮现了然。
“齐君是故意为之?”
“楚君何意?寡人不甚明了。”赵弼故作不解,直接出言反问。无论楚项猜出什么,他只有一个回答,坚决不承认。
楚项凝视他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他不打算深究,更无须对方承认,仰头饮尽盏中酒,继续注视场上。
他倒是要看一看,晋人和越人,谁能站到最后。
在楚甲和齐甲退场后,四只战鼓停了半数,声响却丝毫不弱。
晋、越两国的军仆鼓足力气,双臂交替挥动鼓槌,重重击向鼓面。雷鸣般的重音连续不断,贯穿整片场地。
夜风带动火光,焰舌蹿升数米,边缘飞动数不清的光点,尽是盘旋散落的火星。
两国甲士在火光下角力,身影拖拽在地面,不断拉长重叠。
寒冷的冬夜,众人头顶竟冒出热气。肩膀后背流淌热汗,浸湿身上的短袍。
晋甲擅长抱摔,一旦被他们钳住,休想轻易挣脱。越甲下盘稳健,一脚能踹断横木。不小心被腿风扫过,身上必会留下大块淤青。
双方势均力敌,战斗力旗鼓相当。以致于很快斗出真火,搏力进入白热化。
鼓声隆隆,鼓点愈发急促。
叫好声和鼓噪声逐渐平息,众人聚精会神盯着场内,甚至屏住呼吸,只等分出胜负的一刻。
很快,场内只剩下十人,旋即六人,继而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