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没有留他,遣马桂送他出营。
待帐帘落下,楚煜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斜靠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一下下拨动茶盏,轻笑道:“君侯要使王子岁离京?”
“确有这个打算。”林珩没有否认。
“留于上京,他仍是王族,就封亦然。开国便要另起宗庙,如姬伯一般脱离王族,自成一家。”楚煜停下动作,手指落下盏口,笑意缓慢加深。
“不错。”林珩倾身靠近,探手滑过楚煜肩头,挑起一缕青丝,笑意冰冷,“先王害我大父,废王欲置我于死地,不能开棺戮尸,但能使其血脉离心,形同陌路,绝其祭祀。”
一代不行,那便两代,三代。
绝王族有为之人,徒留庸碌无能之辈。上京人心涣散,不聚才德,终有一日不能维持正统。
“前朝殒灭,后裔离散。何言今朝就能千秋万代?”林珩挑拨青丝,一圈圈缠绕指上,忽然间用力,拉近两人的距离。指腹挑起楚煜的下巴,笑意印在对方唇角,呼吸交融间,低声道,“越君以为如何?”
楚煜笑了。
“君侯之谋,煜不及也。”
尾音落下,他顺势靠近林珩,单臂环过对方腰间,另一只手取下林珩发上的玉簪。长发垂落间,绯红与玄墨纠缠,极致的浓烈。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通明。
大殿前点燃篝火,宫道两侧矗立火把,连成明亮的光带,直通敞开的宫门。
诸侯车驾鱼贯入城,依礼摆出全副仪仗。
国君在前,氏族行在左右,骑士策马,步甲持戈矛斧钺并有铜铸的长戟,在行进间闪烁寒光。
车队排成长龙,匀速穿过城内。
一改数日前的冷清,道路两旁聚满行人。人群驻足眺望,对诸侯的车驾翘首以待。
宫内派出虎贲,专司城内秩序。
人员精挑细选,各个身材高大,乍一看颇有几分威武。奈何有诸侯国兵在侧,哪怕是小国的甲士也勇猛强悍,俨然经历过战场厮杀。两相比较,曾是王师精锐的虎贲差距甚远,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随着诸侯队伍入城,人群中传出阵阵惊呼。
遵照礼制,王宫设飨宴,与宴诸侯需盛装出席,衣冠有定制,佩饰无不华美。如越、楚、吴等国的君臣更是珠光宝气,衣襟前的玉钩都是价值连城。
“大诸侯豪富,传言果真非虚。”
与越楚等国相比,西境诸侯略显低调,服色大多单一。如晋国尚玄,林珩及氏族皆服黑袍,头戴高冠,腰束玉带或金带,华贵中彰显肃穆。
不同于南境的五彩斑斓,也迥异于西境的庄严持重,东境诸国大多喜好青蓝,临海的齐国还有紫绢,因染制材料特殊,产量稀少,价值千金,比越绢更加难得。
随着队伍入城,诸侯仪仗穿过长街,经过众人眼前。
不再是惊鸿一瞥,借助火光,上京城民切实领略各国风情,无异于一场视觉飨宴。
王宫前,虎贲持戈立在两侧,全部身佩金甲,夜色下格外醒目。
为表重视,王子盛和王子岁代表天子出面,亲自在宫门处迎接诸侯。
上京贵族先一步抵达,目睹两人此举,也不好先一步离开,四下环顾,干脆站到两人身后。
这一幕前所未见,自平王迁都还是首例。
新天子态度明确,放正位置,摆低姿态,务求不激怒诸侯,就算是装也要装出样子。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总之,今夜飨宴之上,天子与诸侯其乐融融,做傀儡的日子也能好过几分。
诸侯仪仗抵达宫门前,车马陆续停下。
玄车为首,林珩率先步出车厢。
“侯伯。”
墨色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上京众人相继叠手,包括两位王子在内,态度谦恭可见一斑。
“诸位有礼。”林珩的视线掠过众人,望向火光照亮的宫道。道路尽头是金碧辉煌的王宫大殿,也是王权所在。他的视线微顿,目光明灭,表情未见变化,无人能猜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智慧卓绝,运筹帷幄。行事暴戾,手段狠绝。
上京众人猜不透他的喜恶,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唯恐触怒这位大诸侯引来杀身之祸。
继林珩之后,楚煜和楚项先后走出车厢,再之后是齐侯赵弼。
越、楚宗室同源,两国在风俗上存在类似。
今夜王宫赴宴,楚煜和楚项衣冠相近,只不过前者身着绯袍,头戴玉冠,冠两侧垂下长缨;后者衣丹朱。冠上佩长簪,簪首是一头狰狞的睚眦。
越楚相争百年,两国边境常见烽火,狼烟不断。
上京勤王之时,两国短暂罢兵,但不意味着握手言和。
正如此时此刻,两国国君现身宫门前,一样的风华绝代,€€丽无双,脸上浮现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寒意逼人。
这样的凶神恶煞,一次聚齐两尊,在宫门前对峙,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喋血。
本就是寒冬腊月,又受到煞气波及,上京众人噤若寒蝉。除个别人外,都是脸色发白,一阵阵心底发慌,期望有人能解开危局。
林珩先一步进入王宫,没留意身后的情形。
赵弼走出青车,恰好遇见这一幕。在车前站定片刻,他果断选择无视,大步越过两人,追向前方的晋侯。行动间袖摆微振,衣领和腰间的珍珠温润夺目,愈显流光溢彩。
“晋君,且慢行一步。”不想牵涉进越楚之间,赵弼对求助的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追向林珩,速度比先时更快。
在他之后,吴、许、宋等国的国君先后抵达。
看到宫门前的情形,众人的反应如出一辙,视若不见,大步远离,以免受到波及。
於菟睚眦相斗,凑上前是自寻死路。
不提远者,只观近期,邳城下一站,楚国略有损失,但不痛不痒。反倒是前去助战的吴、魏损失不小,带兵的公子峦和公子展还被请去两国都城做客,停留数月方才归国。
前车之鉴,诸侯们大多保持谨慎,集体仿效齐侯远离暴风眼。
见诸侯如此表现,上京众人更不敢出声,只能心中焦急。
王子盛和王子岁对视一眼,前者面带急色,几次欲言又止,后者向他摇摇头,未如往日一般出谋划策,而是始终保持沉默,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对峙没有持续太久。
两人到底顾及场合,各自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迈步穿过宫门,并肩踏上宫道。
彼时,正殿内流淌礼乐声。
曲谱创自开国之初,沿袭上古之风,演奏时加入石器,使得旋律粗犷豪迈,不乏厚重。各国礼乐皆源于此,蔡国的巫乐也不例外。
礼乐声中,与宴宾客陆续落座。
依照宫宴惯例,待宾客聚齐天子才会露面。王子典却不敢托大,早早出现在大殿内,见林珩现身更走下台阶相迎,态度谦和,满面含笑。
“伯舅来了,吾甚喜。”王子典口称伯舅,闻言者都感惊讶。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分封诸侯,制定礼法,称同姓诸侯为叔父,异姓诸侯为伯舅。
四百年过去,礼制渐坏,上京与诸侯互相猜忌,冲突频发。废王时强索质子,君臣间势同水火。
诸侯不朝,上京屡使阴谋手段,一朝事发,执政身死,废王流徙。
王子典登上王位,名为天子,实则手中无权。
诸侯在上京,他需仰赖诸侯;诸侯离开之后,他就要为贵族所制。
废王时的贵族不思进取,尸位素餐。经过一场宫变,贵族受到震慑,然本质不会改变。
百年的颓废,想要改头换面,绝非一朝一夕。即使各家决心锐意进取,诸侯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如单信、刁完,他们会先一步掌控权力,牢牢把握朝堂上的话语权。
王子典不如王子岁聪慧,但他长在宫廷,见多阴谋诡计,自然会趋利避害。处于劣势无法翻身,那就要懂得取舍,适时学会低头。
称林珩为伯舅合乎礼貌,又能表达尊敬。
识时务,且无可挑剔。
林珩凝视王子典,目光锐利,看得对方心头发慌,怀疑自己哪里做错,是否过犹不及。
就在他惴惴不安,额头冒出冷汗时,林珩展颜一笑,道:“陛下厚意,晋土守臣荣幸之至。”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衍生出不同的解释。
众人对这位新天子的观感存在分歧,但唯有一点相同,只要晋国不发生变故,四大诸侯没有全部衰弱,上京的颓势就无法扭转,迟早有一天荣光尽失,泯然于岁月。
问候林珩之后,王子典又与众人见礼,随后至台阶上落座。
宴会的席位安排有所调整,天子居首,四大诸侯分在左右,其下是各路诸侯。上京贵族席位最末,更在小诸侯下首。
对于这样的安排,贵族们的确不满,却识趣地没有开口,而是在侍人的引领下迅速落座。
“飨宴为奖有功,诸侯勤王立下大功,理应如此安排。”刁完入席,目光环视左右,不忘告诫同僚莫要在此时生事。
单信与他言语不同,话中的警告却一般无二:“尔等本有过,侯伯不罪是泼天之幸。如要得寸进尺,恐怕鬼神难救。”
两人投靠大诸侯已经不是秘密,上京众人受到提醒,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迅速摆正姿态。
王子盛和王子岁的席位在王座之下,不及四大诸侯,更在吴、魏等国之后。两人身为天子的兄弟,如此安排不能言过,却也暴露出王室衰弱。
王子盛落座,过程中不发一言。
王子岁坐在他右手边,目光扫视殿内,看清诸侯与贵族的区别,晋侯的话又一次浮现脑海,牢牢把控他的思绪。
开国分宗,另起太庙,成一方诸侯。
此前他心绪烦乱,未能理清晋侯的用意。如今仍存疑惑,想法却发生颠覆。
在与晋侯会面之前,他所想是辅佐王兄,做一名良臣;或是分封在外,为王族守土。
现如今,他想的却是开国,以诸侯之身列于群雄之间。正如当年的姬伯,国虽小,却能手握实权,盘踞一方。
思及此,王子岁握紧酒盏,抬眸看向在王座下举盏的林珩,心中有了决断,目光变得坚定。
他要离开上京,裂土开国!
飨宴当日,上京落下一场大雪。
六出纷飞,银毯覆地。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古老的城池。
千里之外,林珩派出的飞骑日夜兼程,中途跑废一匹战马,在夜半时分抵达肃州城下。
守城甲士听到叫门,举火把向下眺望,高声道:“来者何人,为何夜半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