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项点了点头,合拢新签订的盟书,以指蘸取茶汤,在赵弼面前写下一个“魏”字。
赵弼沉吟片刻,同样以指代笔,在魏字旁边写下一个“吴”字。
“晋人和越人大肆收取魏麻,齐商参与其中,个中图谋,想必齐王心知肚明。如魏人不能醒悟,不出两载,魏必缺粮。届时,你我联手断其生路,分魏。”楚项沉声道。
赵弼颔首,随意抹去魏字,手指旁边的吴,接言道:“吴国渐起,有称雄之意。灭魏之后兴兵讨吴,事成则断越一臂,于你我皆有利。”
两人约定联手,在场氏族无一反对。
但在眼下,一切停留纸面,谁也不能断言事情会照计划进行。
“动兵尚早,为今之计,先定会盟。”
“诚然。”
楚齐两国的君臣密谈半日,日暮时分,楚项才从齐营告辞。
丹车压过土路,迎面遇上越王的金车,观方向,对方应是从晋营返回。
两支队伍相遇,都是王驾,不存在停车礼让。车奴不曾减速,反而奋力挥动缰绳,金车和丹车正面遭遇,几乎就要撞到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战马偏移,两辆车擦身而过,车轮边缘发生碰撞,当场擦出火星。
楚项在车上侧首,楚煜同时回眸。
楚国君王目带凶光,周身萦绕煞气。越王勾唇浅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发生在营外的一幕很快传入林珩耳中。
他正提笔书写祭文,闻言停下动作,思量片刻挥退侍人,道:“无碍。”
明日会盟,事关重大,无论楚煜还是楚项都不会在此时大动干戈。
虽说如此,为防万一,林珩还是写成书信,交马桂送去越营:“送到越王手中。”
“诺。”
马桂捧起绢,倒退着离开大帐,旋即策马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下。
第二百四十五章
会盟当日,乌云尽散。
金乌跃出地平线,晨光普照,金辉洒落中原大地。
上京城外,各路诸侯摆出仪仗,在鼓乐声中出营,先后聚向会盟台。
城头之上,虎贲出现在女墙后,全副武装,长戟林立,却不见半分锐意,反而人人无精打采,看上去暮气沉沉。
鼓声逐渐急促,乐声厚重,中途加入号角,苍凉豪迈,亘古悠长。
马蹄声传来,甲士如潮水分开,让出可容战车通行的道路。伴随着鼓角声,一辆接一辆战车穿过人群,鱼贯驶向会盟台。
战车雕刻图腾,车轮宽大,车顶撑起铜伞。
车前多是五马,晋王、越王、楚王和齐王却是六马,制比天子,野心昭然。
城头之上,天子率王室和贵族现身。
王子盛站在天子身侧,刁完和单信落后半步,隐隐分成两个阵营,俨然为群臣之首。
众人眺望城下,看清四大诸侯的车驾,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王子盛欲言又止,想说诸侯有违礼法,猛然想起如今的处境,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再也无法出口。
姬典站在女墙后,长袖遮挡下,双拳紧握,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晋王受封侯伯,乃诸侯之长,驾六马不算违礼。越王三人也可托词爵位,勉强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也仅止于表面。
在场的王室成员和上京贵族有一个算一个,哪怕头脑愚钝,对政治再不敏感,也知事情绝非看上去这般简单。
诸侯的野心昭然若揭,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近乎摆上台面。
上溯百年,天下共主独霸中原,无人能想到会有今日。
现如今,上京的衰败有目共见,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战天子权威,身为天下共主却无计可施,非但不能问罪,还要出席这场仪式。
从登上王位之日起,姬典便知自己是一尊傀儡。
诸侯强,上京弱,乾坤颠倒,已经无法扭转。钻牛角尖无非是自寻烦恼,一次又一次陷入迷茫,直至绝望。
思及此,姬典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周围人的神色,面无表情说道:“晋王等有大功,理应如此。”
王子盛咬了咬牙,回忆起之前所见,终究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刁完和单信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转过头。巧妙地隐藏起情绪,不曾表露分毫。
王室成员和贵族表现各异,茫然有之、悲怆有之,愤懑有之,无奈有之,但无一例外不敢走下城头,遑论与诸侯正面对峙,当场争一争礼法规矩。
鼓乐声逐渐高亢,众人定睛望去,只见诸侯聚集台下,近百名巫匍匐在地,继而仰望上天,高高举起双臂,口中唱诵祭词。
“祭!”
伴随着巫的唱诵声,上千头牺牲被抬出,堆放在篝火前。
高台下的巫同时一跃而起,围绕会盟台踏动双足,踩着鼓点飞旋跳跃,跳出不同的巫舞。
“祭!”
巫的声音或苍老或雄浑,或沙哑或高亢,汇聚成一股,凝结成看不见摸不到的绳索,蛟龙一般盘绕高台,伴随着朔风扶摇直上。
诸侯们走下战车,皆是衮服冕冠,腰佩长剑。
值得一提的是,众人的佩剑各具特色,但无一人佩王赐剑。此种场面,四百年间见所未见。
巫舞接近尾声,所有的巫发出吼声,似野兽咆哮,似禽鸟唳鸣。
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人前,因受伤不良于行,由两名巫仆抬着穿过人群,一路走向会盟台。
望见这道身影,城头众人都是瞳孔紧缩,满脸震惊之色。有人不掩恐慌,颤抖着声音,不敢置信道:“巫老?!”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上京的巫。
他在祭祀中受伤,抬入晋军大营时无法起身,近乎奄奄一息。凡看见他的伤势,都以为他回天乏术。他入营以后,多日不曾露面,更加深了上京众人的怀疑。
万万没想到他竟在今日现身,出现在诸侯会盟的仪式之中!
在城头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巫老被抬至会盟台前。他拍了拍身下的木榻,示意巫仆放下自己。
待双腿落地,他匍匐向前,俯身膜拜大地。
连续三次,他挺起上身,解下挂在脖颈上的骨链,抛出龟甲。
与此同时,周围的巫也停止舞蹈,采用不同的方式进行卜谶。
阳光落下,笼罩高耸的会盟台,掠过林立的图腾旗。
甲片在光中翻飞,雕刻的纹路骤然鲜活,仿佛流动七彩,短暂交织成虹桥。
众人屏息凝神望着这一幕,双眼一眨不眨。
咚!
龟甲落地,翻出雕刻文字的一面,呈现出同一卦象。
“吉!”
“大吉!”
所有的巫齐声高喝,声震旷野。
高台四周的甲士以戈矛顿地,沉重的声响撼动城池,继而震荡开来。
城头之上,姬典脸色雪白。
会盟大吉不算意外,可以说是预料之中。
让他恐惧的是巫老的出现。
上京的巫地位尊贵,一代又一代,追随王室数百年。今日却出现在诸侯的会盟仪式中,公然为这场会盟卜谶。
此举代表着什么?
姬典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奈何惊惧如影随形,根本不想放过他。
城下又传来鼓声,比先时更加激昂。
竟是军仆推出数百辆大车,车上架起战鼓,赤膊的军仆站在鼓前,抡起鼓槌击打鼓面。每一次手臂交替,岩石般的肌肉便隆隆鼓起。冷风刮过,鼓手竟流淌汗水,蜿蜒过古铜色的脊背,浮现大片晶莹。
另有千人抬出长角,以铜铸造,前端长至地面,吹响时声音浑厚,堪比巨兽咆哮,震荡心神。
鼓角声交融,奏响最古老的礼乐。
上京众人神情骤变,纷纷看向天子:“陛下,这是初代天子的礼乐!”
初代天子命人谱成礼乐,在王室代代传承。平王在混乱中迁都,遗失部分曲谱,此后再未能演奏出完整的篇章。
谁能想到完整的曲谱竟握在诸侯手中,在会盟之日现世。
诸侯的队伍中,两名须发斑白的老人并肩而立,他们是曲侯和乐伯,先祖曾在王宫掌管礼乐,有功分封开国。
两国国土面积不大,还比不上大国氏族的封地。国内商业也不繁茂,远称不上富裕。
偏偏是这样两个国家,宫廷内藏有海量典籍。尤其是相关礼乐的记载,大国典藏也不能比,四大诸侯都是望尘莫及。
此次会盟,两国拿出珍藏的曲谱,用在仪式之中。
初代天子的礼乐象征正统,用在此时意义深远,不亚于巫老在仪式中现身。
“上京失礼乐,如天子失其鼎。我等家族传承,用之何妨?”曲侯目光灼灼,虽已是耳顺之年,仍是耳聪目明,爆发出不亚于年轻人的锐意。
乐伯看他一眼,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锁定一身玄色的晋王,心中了然。
看起来,曲国已有选择。
鼓角声中,诸侯陆续走下战车,徒步走向会盟台。
以林珩四人为首,众人分成四列,分别从四面登上高台。
林珩、楚煜、楚项和赵弼各踞一方,同时拾阶而上,一路登上最高处,站定在会盟台顶端。其余诸侯依爵位和国力分列在台阶上,皆是肃穆庄重,脊背挺直,仪表非凡。
会盟台顶端没有祭器,仅有一方石台,台上雕刻文字,铭刻今日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