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四人各自取出祭文,面朝四方逐一宣读,先祭天地,后祀鬼神,定诸国之盟。
“今岁,诸侯盟,勒石以铭,天地鬼神共证。”
祭文的内容不尽相同,敬告天地之言却是一般无二。
祭文宣读完毕,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同拜四方,其后签订盟书,在竹简上依次落印。
王朝建立四百余载,诸侯间征伐不休,各国结盟不鲜见,大国召集会盟的例子比比皆是。
今日的一幕却非同一般。
不是小国抱团取暖,不是附庸国寻求庇护,也不是大国虚与委蛇互相牵制,而是聚集各国国君共立誓言。
盟书上落有百枚印章,囊括天下雄主。盛景可比开国之初,不亚于初代天子分封诸侯。
仪式进行到中途,会盟台下点燃篝火,诸侯猎获的牺牲被投入火中,瞬间发出爆响,蹿起阵阵浓烟。
烟气缭绕,高台下的巫再次俯拜,在巫老的带领下唱诵巫言,为的不是卜谶,而是祝祷。
巫族的语言不以文字记载,只能口口相传。
作为巫族最后的传承人,巫老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声音不断拔高,唱出古老神秘的旋律,如山风、似溪流,比拟兽吼,仿佛鸟鸣。
伴随着唱诵声,一道阳光落向会盟台,台顶四人沐浴在光中,袖摆振动,周身浮现金辉,仰之弥高,愈显英姿勃发。
这一幕落入视野,不免使人回想起多日前的那场祭祀。
祭祀生乱,大凶之兆。
会盟大吉,天地生辉。
两相对比,差别显著,何等令人唏嘘。
“武!”
“威!”
盟书签订完毕,诸侯陆续走下会盟台。
礼乐声又起,矗立在四周的甲士齐声呐喊,或以戈矛顿地,或以刀背敲击臂甲,铿锵之声汇入鼓角,组成一曲恢弘的乐章。
会盟台顶,林珩却不着急离开,而是停留在原地,驻足眺望。楚煜三人也慢下脚步,向同一方向望去,都在耐心等待。
四人迟迟不离会盟台,诸侯察觉到异样,纷纷停下脚步仰望高处,心中浮现疑问。
“怎么回事?”
“晋王为何驻足?”
城下诸侯心生费解,城头众人也是满头雾水。
“莫非仪式未完?”
“或有大事宣布?”
众人猜测纷纭,莫衷一是。
林珩始终不动,直至望见北来的一队人马,方才现出一缕微笑:“废王之罪,今日揭晓。”
伴随着话音落地,马车闯过朔风疾驰而来,距会盟台越来越近。
车身雕刻王室图腾,车前五马牵引,两旁有百名甲士护卫,昭示车中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队尾还有一辆大车,由驽马牵引,奴隶驱赶。车上捆扎筒状草席,凸起似人形,随着车辆颠簸摇晃。
距离更近,车旁甲士竖起图腾旗,还有一面战旗。
认出旗上图案,城头众人脸色骤变。
“王室图腾,连地之主。”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绞杀废王,意图祸乱天下的连伯姬超!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时隔二十年,姬超再次回到上京。
图腾旗下,甲士如潮水分开,马车一路前行,控马的车奴挽紧缰绳,保持车速不变。
车厢内,姬超正身危坐,身着刺绣山川纹的长袍,头上戴一顶木冠,腰间没有佩剑,而是一把铜斧,装束不伦不类,乍一看使人皱眉。
途经会盟台,姬超推开车门,扫视在场诸侯。迎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始终稳如泰山,表情丝毫不变。
“行。”他没有下令停车,而是命车奴驱马直奔城门。
会盟台顶,林珩目睹这一场景,率先步下台阶。楚煜三人紧随其后,陆续走下高台,步行返回战车。
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没有继续逗留,各自回到车上,在甲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
王子岁没有随天子登上城头,而是出现在城外,站到诸侯的队伍中。
他尚未正式开国,没有资格登上会盟台,却得到允许和诸侯一同在盟书上落印。
印章盖下的一瞬间,正式宣告他别于王族,成为诸侯中的一员。
此时随诸侯前行,与上京城分做两个阵营。
姬超分明来者不善,城头众人心中惴惴。王族成员目光阴沉,暗中揣测他此行的目的,各自攥紧了拳头。
姬典和王子盛的视线越过马车,落向奴隶驱赶的大车。
看到卷成筒状的草席,联系之前听到的消息,两人的脸色变了数变,终成一片惨白。
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头,开王族先河。
今日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衅天子威严。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携废王尸体出现,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种可能闪过脑海,姬典眼前一阵发黑,王子盛咬牙切齿,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王子岁站在诸侯的队伍中,样子十分平静,如同置身事外。
姬典和王子盛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忽略。比起二人的忧心忡忡,他表现得波澜不惊,情绪始终稳定。
哪怕废王的尸体摆在眼前,他也仅有少许酸涩,除此之外,心中再泛不起更多涟漪。
距离城门十余步,车奴拉住缰绳,健马止步,车马停止前行。
车门由内推开,姬超弯腰走出车厢。
车奴先一步跳下车辕,躬身在地充做人凳。
对于这类场景,上京众人习以为常,都是见怪不怪。诸侯大多皱眉,对王族的旧习嗤之以鼻。
无视众人的目光,姬超踩着奴隶走下车辕,站定在马车前。
风过城下,鼓振袖摆。
他仰望城头,看到女墙后的身影,现出一丝冷笑。
二十年不入上京,许多面孔都已陌生。但他一眼认出姬典身上的袍服,以及头戴的冕冠。
“姬永的儿子。”
姬超眯了眯眼,收起冷笑。同时抬起右臂,指向大车上的草席:“解开。”
“诺。”
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抽出腰间佩剑。
剑锋划过,青光刺目。
伴随着裂帛声,草席一分为二,捆扎的绳索悉数断裂,现出死去多时的废王。
他平躺在车上,身躯呈现诡异的姿态,维持垂吊时的僵硬。肤色变得青灰,表情绝望狰狞,双眼大睁,眼球凸出,嘴角覆盖血痕,凝滞在死亡的瞬间。
看到废王的尸体,无论城头还是城下,都是鸦雀无声。
姬典几次张口语言,声音却哽在嗓子眼,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根本不成语句。
愤怒,惊骇,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恰似惊涛拍岸,浪潮汹涌。却在最后沉入黑暗,尽数化为恐惧,充斥他的脑海。
“姬超!”
他怎么敢,怎么敢!
视废王如贼寇,公然绞杀,暴尸城墙,打破王朝旧制。此番更得寸进尺将尸体现于人前,无异于践踏王权,使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莫非姬超忘记了,他也是王室成员。撕下王族的脸面丢到地上践踏,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连伯姬超肆意妄为,大罪!”愤怒和恐慌交织,姬典终于找回声音。他猛扑向女墙,大力拍打墙砖,双目赤红,痛斥姬超行径。
王族成员如梦方醒,纷纷对姬超大加指责。斥责他二十年不祭太庙,不孝无礼,绞杀废王更是违背礼法,人神共愤。
“不祭太庙,不祀祖宗,目无亲族,不孝无德。”
“绞杀废王,暴尸人前,恶行昭彰,狂悖之极。”
“天地不容,鬼神共弃,恶徒,逆贼!”
王族众人破口大骂,如同是在宣泄。
假如坐实罪名,姬超必为千夫所指,再无颜面存于世。
在骂声中,姬超始终面无表情,既无愤恨也无恼怒,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大戏。
说来也奇怪,王室众人在城头怒骂,个个义愤填膺,却始终没有派甲士出城。究其根本,分明是底气不足,都是在虚张声势。
看透这群人的色厉内荏,姬超更不见惊惶,眼底浮现嘲讽之色。
等到对方骂累了,他才走到大车前,一把拽下草席,连同废王的尸体一起甩到地上,高声道:“姬永勾结犬戎,害死血亲,死有余辜!”
一言出口,城头的唾骂声戛然而止。
“你胡说!”王子盛怒极咆哮,“讹言谎语,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我胡说?”姬超哈哈大笑,笑声尖利,刺痛人的耳鼓,“姬永嫉恨我兄,愎王时买通内侍施以奸计,千方百计污蔑构陷。其得位不正,生性多疑,终日惶惶。我兄主动离开上京,他仍不放心,誓要斩尽杀绝。”
姬超隐忍二十年,今日得到机会,终于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再无任何顾忌,道出的隐秘使上京众人惊慌失措,脸色青白交加。
“内侍,妾夫人,还有多名贵族屡进谗言,离间天家父子,最终得逞。其行之恶,令人发指。”
“姬永登上王位,做出明主之相,背地里与犬戎勾结,秘密派人联络犬戎各部,诱使犬戎袭边城。战事中途,更派人设下埋伏,击杀求援的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