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不足是她进行好像跳跃这样自我刺激的重要原因,假如她睡好了,可以自我刺激会变得比较少。可是假如睡前使用安眠的药物,第二天的康复肯定会受到影响,学习项目正确率变低,同时还会出现情绪异常甚至失控€€€€这就是他们不敢给她长期使用安眠药物的缘故。
也就是说,只有不借助外力的充足睡眠,陈子芹的状态才会最好,但是这对她来说太难了。
陈青筠早上的到岗时间是九点,而陈子芹今天约好的评估时间也是九点。他请假半个小时,打算先把陈子芹和外婆送过去,中午再让他们打车回去。
外婆带陈子芹是有些勉强的,如果只是接送,她还可以做得到,但是她没办法做陈子芹上课时的辅助者,也无法在其余时间有效引导或者做家庭干预。
在书净住院以后,陈子芹的康复质量肯定是下降的,但是这是没办法的。外婆能够帮忙,他们已经够感谢了。
陈青筠把陈子芹和她外婆送到蜗牛和七色花的临时课室,那是南城汇一城附近的一栋写字楼。
陈青筠把车停在写字楼下,想起高中时他们几个曾经在汇一城溜冰,当时一起经过这栋写字楼前,那时地面上还有些沙子,陈青筠脚滑差点摔倒时,是郑南轩搂住了他,把他好好放在地上。
记忆忽然从缝隙中溜了出来,汹涌地冲破了禁锢€€€€当时的他紧紧抓住南轩的手臂,生怕自己摔下去,南轩的手臂非常的结实有力,在搂住他以后,把他带了起来,拥在怀中,轻轻放下。
当时的自己,多想时间能够停下。
他记忆中,十几岁的吴书净是模糊的,被未来无数的书净冲走了。可是十几岁的郑南轩是清晰的,因为已经定格在那里了。
他期盼停下的时光,用另一种方式停滞了。
陈青筠把陈子芹和外婆送到十楼的临时教室时,有一个非常漂亮,而且气质相当高雅的女性迎接了他们。
她自我介绍说是这个机构的中心督导,叫高晗,今天给陈子芹做初步评估,大概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
郑南轩并没有出现。
高晗和陈青筠交谈了几句,陈青筠说自己还要去上班,可能没有时间继续待下去,让高晗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一下孩子的外婆。
高晗微笑着对他说:“好的,如果有什么需要了解,我也可以在线上问你们。”
陈青筠很快地离开了机构。高晗把陈子芹带到评估教室里,开始和她互动,并且观察她的活动。
陈子芹的外婆,也就是郑南轩的大姨,坐在教室外面等待,陈颖老师和她聊了几句。
大概过了几分钟,郑南轩从办公室里出来,和他大姨打了招呼。尽管昨天吴书净和大姨说了郑南轩在此工作的事情,但事实上这是郑南轩七八年来头一次见到大姨,二人的交流有些浮于客套。
“阿轩是在这里做老师?”
“是的。”
大姨点点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看到陈颖在一边坐着,又换了一句:“你妈说你回来上班,没想到是在这里。”
“我妈以为我在做心理咨询师。”
“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因为做这一行最好就保密。”
大姨有所感触地点点头。
“是啊。”陈颖插话道,“要不然经常被人问东问西,不小心泄露了孩子隐私,那就麻烦了。”
第20章
郑南轩在他大姨身边坐了会儿,就进了陈子芹的评估教室。今早他对高晗说过,高晗和陈子芹初步建立关系后,他想进去看看。
与陈子芹的关系建立,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陈子芹不认生,对陌生人的排斥感一般,对地点的变化也只有轻微不适应,在几分钟后就好转了。
高晗测试了她的偏好物后发现,她感兴趣的玩具并不多。在给家长填写的问卷上,书净填写了陈子芹喜欢沙、粘稠的可以捏的东西、音乐、跳跃、零食,除此之外,并没有写日常的玩具。
事实就是,高晗在用玩具吸引她时,她对玩具的兴趣确实非常一般,有时会走到高晗那儿拨弄一下,大多数时候她更喜欢在教室里徘徊。
太空沙可以玩一会儿,橡皮泥也可以,除此之外没有发现特别的爱好。
“你来了刚好,试一下豆袋。”
陈子芹有两次往豆袋的方向过去,躺了几秒钟就起来了。
郑南轩知道高晗想让自己用豆袋把陈子芹包裹起来,整个抱起来€€€€有些孩子喜欢这样,但是这对老师的臂力要求很高,一般女老师非常难做到。
果然,陈子芹在被用豆袋抱起来时发出了非常开心的笑声,和郑南轩的眼神也有了很好的接触。郑南轩把豆袋放下来以后,她还待在豆袋上不动。
“玩豆袋。”高晗辅助她说。
“玩豆袋。”陈子芹仿说道。
她的仿说意识不弱,但是发音并不标准。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会在课堂上给她测试仿说的单字、词语和句子,找出她没办法发准的音。
在玩到第三次以后,陈子芹的注意力被高晗摆出来的蹦床吸引了,她离开了豆袋,去蹦床上跳跃。
在一边测试偏好物一边观察以后,高晗用太空沙吸引陈子芹回到课桌边上,出示了一些物品卡片,测试她的辨认和命名。
两个半小时的初步评估很快结束了,测试过程中,陈子芹虽然有自我刺激,但总体来说,情绪不错,未发生情绪异常的事件,被带出评估教室时精神也不错。郑南轩在把她交给大姨时,大姨提到了她凌晨就醒来的事情。
“她和你睡吗?”
“不是,她以前和阿净睡,最近阿净病了,她就和阿筠睡。我搞不定她。唉,经常半夜不睡觉,阿筠白天还要上班,真不知道他怎么熬。”
“是吗?那晚点我在家长群里发一份关于睡眠的问卷,到时候让书净或者青筠填一下。你们怎么回去?”
“我们打车回去。阿筠在松山湖上班,太远了,走不开。”
“那我送你们回去吧。”
“你不用上班吗?”
“我们中午可以休息两个半小时。”郑南轩看了看表,“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
陈子芹这个时候大概是想回家了,拉着她外婆的手,对着门说:“开门。”
她外婆刚想去开门,郑南轩阻止了她。郑南轩蹲到陈子芹面前,陈子芹避开他的视线,看着门说:“开门。”
郑南轩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陈子芹看了一眼郑南轩,又说了一次:“开门。”
这时郑南轩才站起来开了门。
“唉,还是你们有办法,我哪里懂带这种孩子?”
郑南轩把陈子芹和她外婆送回家后,孩子外婆邀请他留下来,吃过午饭后再回机构去上班。机构上班的时间是两点半,他在两点开始开车过去都来得及。
书净看起来比前一天好了一些,但是中午这段时间对他们来说有点艰难,因为子芹外婆要做饭,书净的体力还不足以支撑她跟着陈子芹跑,顾不上和她的互动,只能坐在客厅看她到处乱转,在特殊情况下站起来阻止她€€€€比如她想高空抛物的时候。
郑南轩观察了一会儿,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了陈子芹在家里的行为,然后问书净:“平时她在家里能独立做什么?”
“她很坐不住,一直到处走,我身体还行的时候就跟着她,看她提什么要求,一般都是吃的,玩的她除了肢体游戏都没什么兴趣。有时候我会强迫她睡午觉,但是她不太愿意睡,就在床上捣乱。”书净说了一段话,开始咳嗽。郑南轩把她的杯子递给她。
“也就是说能独自打发的时间不长?”
“放着她不管的话容易出事,会搞破坏,有时候去弄一下米或者面粉,有时候会把东西从阳台丢下去。”书净看起来无可奈何,“除非我给她上桌面课程,她坐不住。”
“电视或者平板看吗?”
书净摇摇头:“看不超过一分钟。我听的课说他们这种孩子要少看电子产品,刚好她也不看,我就索性不给她看了。”
“并不是完全不能看。”郑南轩说,“这也是一种独立游戏的能力。”
事实上不管是电子产品还是其他什么可能沉迷的东西,对于更严重的破坏性行为来说,假如可以替代掉,反而是一件好事。郑南轩想起以前他的一个带教老师上过的一堂课,那位老师带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孤独症案例,孩子虽然指令听从得非常好,但是完全没有独立游戏的能力,只要没有他人发出指令,他唯一喜欢做的事就是不停地高空抛物和摔东西等其他破坏性行为,为了替代他的这些不良行为,老师们找了许多方法,最后发现孩子有强迫行为,见不得地上脏,于是老师们就在大人需要喘息或者孩子需要独处时,故意在地上丢下很多纸屑,孩子爱干净,就会一一清理现场,消耗掉本来可能只会用来做破坏性事务的时间。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以对低功能的孩子来说,从小培养独立游戏能力€€€€或者说“安全地”“在社会规则允许之内”,自己和自己玩的能力也许比什么能力都更重要。不管是电子产品还是电视,都是打发漫长人生的一种办法。但是很多低功能的孩子家长,尤其是低龄的孩子家长,并没有这个意识。也许是因为,他们心里还有希望,并不承认孩子的康复已经到了需要“打发漫长人生”的那个阶段,所以一般都会排斥这样的建议。他们往往会将康复的重心放在“社交能力”上,从而忽视“独立游戏能力”。但事实是,独立游戏能力假如不从低龄时开始培养,年龄大了以后再试图建立,难度会倍增。
郑南轩记下陈子芹的不良行为后,跟着陈子芹到阳台上,这个阳台他很熟悉,从大姨他们搬进来的时候到现在,这个阳台的样子都没有变化过。但是现在他才注意到,阳台外虽然有竖的防盗网,但防盗网竖条的间距足有五厘米,可以塞一些不厚的东西出去。
陈子芹此时手上拿着一个小的塑胶公仔,正打算塞进防盗网的缝隙当中,把它丢下去。
郑南轩挡住陈子芹,她锲而不舍地换到另外一条缝隙去,继续打算实施。
这类儿童有时会有喜欢往细缝隙塞东西的刻板症状,但是高空抛物是属于必须绝对禁止的行为。
郑南轩把陈子芹带离阳台,把阳台的门关上了。
吴书净打开空调,郑南轩蹲下,看着陈子芹,对陈子芹说:“子芹,去把厨房的门关上。”
陈子芹看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手,开始在客厅里乱跑。
“南轩,她还听不懂带地点的指令。”书净这样说。
“嗯,我是在测试。”
早上的两个半小时评估,尚未做到这个深度,今早他们发现,陈子芹在桌面上可以执行简单的一步指令,但是很难在活动中执行。
郑南轩再次走到陈子芹面前,牵着她的手,对她说:“子芹,去把厨房门关上。”
然后拉着陈子芹到厨房边上,辅助她用手关上厨房门。
“子芹把厨房的门关上了,非常棒。”郑南轩伸出手掌,陈子芹和他击了个掌。
此后整个中午,郑南轩牵引着陈子芹,引导她在午餐时自己拿餐具、进食,然后带着她去阳台上晾衣服。尽管她能做的不多,郑南轩把最后一步€€€€也就是把衣服挂在衣架上€€€€交给了陈子芹。
他尽量没有让陈子芹在屋子里到处跑动,而是让她做了一些事情,在做事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旁白,尽管书净知道,陈子芹并不能完全听懂,但郑南轩使用的语言,都是介于陈子芹可以听懂一部分,还有一小部分可以通过情境理解的,而且郑南轩的辅助非常恰到好处,通常都是最小的最恰当的刚刚好的辅助。书净或者孩子外婆辅助时,经常会出现过度辅助,大包大揽的情况,而陈青筠带孩子时,经常过少辅助或者抓不住辅助的时机€€€€这个中午,吴书净算是见到了真正的“专业人士”是怎么带孩子的。吴书净心里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郑南轩这个级别的康复师带一个小时孩子就需要收费几百块吧?郑南轩在她家里带了陈子芹两个小时,如果在机构里带的话,机构就会收费至少五六百块了。
陈子芹一直以来去的那家康复机构,现在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正规,一天虽然有七节课,一节课40分钟,但是大多数都是小组课,真正一对一的课程只有一节桌面课程。他们后来给陈子芹多报名了两节昂贵的一对一课程,但是必须在放学后开始加课,往往一天下来,孩子已经筋疲力竭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书净觉得这个机构上课没大纲,也没有做数据记录,甚至没有个别化教育计划(IEP),每天上课时,老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到哪里教哪里,孩子的进步都是老师口中说的,也没有客观的依据。
也正是因为感觉陈子芹进步不太大,书净在一个月前排队排到康复医院的亲子班,把那个康复机构上午的课程停了,只保留下午的课。康复医院的课程以月计算,她就想着要让她在这个月开始,早上换到这个新开的机构€€€€蜗牛和七色花这个机构的口碑比较好,比较正规,至少有正规的数据记录,每个孩子都有IEP,还有上级督导,甚至还有正规的BCBA(应用行为分析师)€€€€国内本来就没有几个BCBA。
陈子芹下午还得回原来的机构去,上完剩余的课时。郑南轩问吴书净接下来如果孩子早上在蜗牛和七色花上课,下午怎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继续在这个机构待着。”
“有没有想过让她去幼儿园或者早教?”
“能去吗?她肯定坐不住啊。”
深圳、广州和上海的特殊孩子,经常是半天在机构,半天去幼儿园或者早教的。但是东乡似乎并没有融合幼儿园,硬件上就很难实现。郑南轩考虑到这个问题,除非陈子芹自带一个影子老师去上幼儿园,或者幼儿园里有曾经做过融合教育的老师,否则她应该很难在幼儿园的生态当中适应。
但是如果额外请一个影子老师的话,他们家每个月用在陈子芹身上的开销都会去到3万不止,对一般家庭来说,这根本就是承受不起的数字。而且大多数的幼儿园,不愿意孩子带着自己的私人教师去上课。
郑南轩没有问过陈青筠的收入,但是按他估计,青筠收入再高,应该也很难负担这样大的开支。那么最经济的办法,还是得找那种学校,也就是负责人或者老师,曾经有过融合教育经验的学校。这对现在书净的身体状况来说,也是个几乎做不到的任务,这意味着必须一家学校一家学校地去跑,去和负责人交流。
“子芹的情况,我回去和高老师商量一下。”
“南轩,你不是不带子芹了吗?”昨晚陈颖打电话给吴书净,说因为他们机构规定亲属回避,所以郑南轩督导上不了陈子芹的课,要把陈子芹的一线带教老师换成文洁文老师。
“我不直接带她,但是我还是她的执行督导。东乡这里目前只有我一个执行督导到位,我的上级老师高晗是中心督导,我会和她商量,给子芹出一份康复方案。”
第21章
郑南轩回到机构的临时办公室时,遇到了薛昕和程云飞。
“干嘛去了呢?”薛昕搂着郑南轩的肩膀,亲昵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