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琐梦 第13章

陈青筠从梦中醒来时,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剧烈咳嗽声。他悄悄下了床,慢慢摸索着找到拖鞋,悄无声息地套在脚上,出门时控制着门发出的声音。

他走到书净的房间门口,打开她的房门。凌晨两点半,书净开着灯,用纸巾捂着嘴,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着。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示意陈青筠赶紧把门关上,怕吵醒睡在陈青筠房间里的陈子芹。

陈青筠走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背。

间歇性剧烈的咳嗽中断的时候,她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女儿没醒吧?”

陈青筠摇了摇头。

吴书净把身体放置在陈青筠怀中,陈青筠轻轻拥住她。

“辛苦你了。”书净这样对他说。

书净从来不说自己辛苦。她最早咳嗽的时候,是大家开始感染第一波新冠病毒时。全家都咳嗽,后来却只有她的咳嗽怎么都不好。因为每天忙着女儿康复的事情,她也没想过要去医院检查,只以为是新冠感染的后遗症。

陈青筠劝了她几次,让她去医院看看,她却总是说没关系,吃点药就好了。

陈子芹早上在医院康复,下午在康复机构康复,很多课程都需要书净上辅助,回家以后吴书净还得忙着她的家庭干预,可以说几乎一点时间也没有。

在书净咳嗽两个月没有好转,似乎还加重以后,陈青筠向公司请了一天的假,陪书净去看病,让外婆接送陈子芹去康复。

他们两个人,自从生了陈子芹以后,就仿佛被摁在固定位置的工具,有时即便想互相照顾都做不到。本来书净是在工作的,孩子交给外婆带。陈子芹被诊断以后,书净让外婆带着她康复了两三个月,就决心辞职。

“我妈老了,很多东西也学不会,”书净当时和陈青筠商量时这么说,“家庭干预的作用太大了,我妈这样带下去她不会好转的……而且我妈身体也不好。”

书净在辞职前,是公立初中的化学老师。他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俩人靠向书净的妈妈和青筠的舅舅借了首付款,贷款在书净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俩人都工作,一起还房贷,一起攒钱还给书净的妈妈和青筠的舅舅。

大学期间不在一个学校,只是在假期见面的他们,在毕业以后决定要结婚。

“结婚了就有家了。”书净当时笑得很开心,“你是爸爸,我是妈妈,还有一个宝宝。”

没有人告诉他们,“家”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失去父亲的吴书净,那一年在陈青筠面前无声地哭泣着,她说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不知道有什么动力可以让她继续生活下去。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在那天之前,她不仅天真,而且幸福。

她曾经让陈青筠很羡慕。羡慕她潇洒,羡慕她家庭条件好,羡慕她和郑南轩永远都不会“没有关系”。

“青筠,你可以帮我吗?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陈青筠知道自己不是吴书净的首选,她把那一切都埋葬了,她无处可去。

就像无处可去的自己一样。

陈青筠没有立刻回答,他让吴书净等他一天。

在他下定决心前,他还有不能死心的,无论如何需要确认的事情。

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和郑南轩的对峙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

他至今想不明白,郑南轩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他想不通郑南轩的疏远,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郑南轩连“逐渐疏远”都做不到。

也许,是厌烦了吧?

郑南轩对于要绝交的朋友,一向都没有什么留恋。当年的于岚,那时的陈青筠,大概都是这样。

直到今天,回想起那个决定,陈青筠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在过家家,那个时候尝过的疼痛,也只是过家家€€€€在结婚以后,不得不面对真正的“生活”,陈青筠才知道,过去所有的想象中,都未曾设想过的一个词€€€€“残酷”。

买房子的欠债、贷款,书净的生育,陈子芹的诊断,书净的辞职。没有一件事,是可以按照他们梦想的蓝图去实现的。

那也并不是什么多大的蓝图,只是书净放出满脸光芒笑着说的一句话:“我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你是爸爸,我是妈妈,还有可爱的宝宝。女孩就叫陈子芹,男孩就叫陈晓春。”

“这名字是不是有点敷衍?”当时的自己笑着这样问书净。

“那你说说男孩起个什么名字?”

“陈子轩?”

“什么宣?”

“车字旁的轩,怎么样?”

肚子已经很大的吴书净看着陈青筠,笑了。她摸了摸陈青筠的头发,说:“这个名字不好听。”

陈青筠笑了笑,说:“那听你的,别叫陈晓春就好。”

那时书净抱着他,亲吻着他的脸。他轻轻地亲了亲书净的嘴唇,用手挡住她的双眼。

有时候他会觉得,书净什么都知道,就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日复一日的这样的生活而言,书净的存在才是最重要的真实。

可是就连这样的真实,他可能都要握不住了。

书净的咳嗽令人心惊。陈青筠记得那天医生拿着书净的肺部CT片子,含糊地说,可能不是太好的东西时,他还听不明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肺炎吗?”当时的他还以为书净是新冠感染后拖太久了,变成了新闻里说的白肺之类的。

“不太像肺炎,你看,她的肺里一团一团的白色的球,看到了吗?这些地方本来应该是黑色的。”医生指给陈青筠看。

“那是什么?”

“很像播散的肿瘤,但是要进一步检查,看看原发病灶在哪里。”

陈青筠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听明白,原来医生说的意思是,肺部那些一团一团的不该存在东西,可能是转移的癌症。

书净立刻就被安排住院了。可是书净的妈妈没办法照顾书净,因为陈子芹需要有人全天候的照顾。陈青筠好不容易请了一天的假,他想陪书净住院检查,书净却说:“你去上班吧,你不上班一天,我们的收入就少一天。”

陈青筠在一个民营互联网企业做程序员,带着一个小组,待遇虽然比一般岗位高一些,但是工作强度非常大,总是在加班,就连周六日也经常被叫回去,事实上他能够请一天假已经很勉强了。

如果长时间请假,因为他岗位的性质,虽然不会明面上被开除或者调岗,但实质上很可能会被人替代。

可是他们不能没有钱,陈子芹的干预,每个月花费2万左右,而且书净接下来很可能还需要很多的钱治疗疾病。

书净生病时,他们两个第一时间想的不是书净的病能不能好,而是陈青筠不能失去工作,家里不能失去收入,真的太讽刺了。

“我去申请远程办公。”

“不用,你在这里办公,工作做不好,万一要陪我去做什么你一时陪不了,又会愧疚,还不如去公司。我现在能走会跳的,根本没有什么。”书净在听到自己的病情时,表现得非常冷静,她什么情绪也没宣泄,还对陈青筠说:“没关系,医生说现在的癌症都像慢性病一样,只要长期吃药就没事了。”

医生并不是这么说的。陈青筠看着书净,没有反驳她,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会死的,我要活得比子芹还久。”书净看着病房的窗外,窗外已是盛夏,高柳蝉嘶,万物勃发。

陈子芹诊断后的一年,康复进展缓慢时,有一天,子芹洗澡过后在床上光着身子跳跃,书净看着她说:“我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比女儿活得长,活到一百岁,这样她就到死都不会被人欺负了。”

陈青筠当时没有说话。书净只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要他回答。

陈青筠离开病房时已经是傍晚了,他请的一天假就这么结束了。他要回家,接替岳母,在夜里带陈子芹€€€€任何人带陈子芹的时间长了,都会变得非常无力和抑郁,而书净一个人坚持了两年。

书净怀孕时,他们在属于自己的新房子里,描绘的那张蓝图€€€€对他人微不足道,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的蓝图,在子芹被诊断时,已经被撕毁了。陈青筠曾经想过,命运还能就此更坏吗?也许这么糟糕以后,日子会好过起来吧?也许子芹可以一天天康复得更好,也许有一天他们能从这样工具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书净能够回到她喜欢的工作岗位去吧。

书净尽了一个母亲能够做的所有努力,书净还总是向他道歉。

“青筠对不起,是我们家基因的问题。让你的生活变成这样了。如果当时我没有要和你在一起,你就不用承担这些。”

书净说,她的舅舅,也是郑南轩的舅舅,无疑就是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患者。但是他很幸运,他智商很高,出生在只要看学业成绩就能获得工作和社会地位的时代。

可陈子芹没有那么幸运。她病得那么重,智商也很低下。

原来命运是可以这样的,在低谷以后,还有更深的悬崖等着他们。

第19章

陈青筠给书净拿了一杯水,让她就着一颗镇咳的药吃了下去。他帮她垫高枕头,给她盖好被子,书净躺在床上看着他,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睡吧。”

“青筠,我好像一直忘记问你了,你爱我吗?”

陈青筠看着吴书净,她用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却平静如水。

“这还用问吗?”陈青筠低声说。

“命运真是奇妙,我们相依为命,走在一条钢丝绳上。”吴书净笑着说,然后转开视线,“对不起,青筠,你本来可以走到康庄大道上去的。”

“世上哪里有康庄大道,那都是人不懂事时候的错觉。”陈青筠打开了空调,“调27℃可以吗?”

“嗯。”

陈青筠在关上灯,准备离开吴书净房间时,吴书净说:“青筠,南轩今天来看我了。”

陈青筠打算关门的手停下了,沉默了一会儿,问:“是吗?他还好吧?”

“看上去挺好的。他在蜗牛和七色花当特教老师。明天你送子芹过去,可能会见到他。”

“嗯,你早点睡。”

那天晚上,陈子芹醒了。尽管陈青筠认为自己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在他爬上床一阵子,正要入眠时,陈子芹的腿忽然抖动了起来。

陈青筠知道,她醒了,也知道,今晚再也没得睡了。

陈子芹的睡眠障碍起始于两岁九个月。当时她刚诊断不久,陈青筠和吴书净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找可以给她康复的地方,从东乡市残联给的指引上,看到那几十家民营康复机构,选了一家看起来离他们家比较近的机构。

在那里干预了一个月,陈子芹就开始仿说,青筠和书净欣喜若狂,以为她就此学会说话,就会很快“脱帽”。在开始仿说后的一个月,机构里他们很信任的一个老师建议他们可以使用“听觉统合治疗”,用一种仪器,改善陈子芹听觉敏感的状态,提高她对语言的接收程度。

这一套理论听起来非常的严密€€€€自闭症干预领域中有无数这样的理论,每一套听起来都可以自圆其说。而当时还是新手家长的他们,轻信了这位老师的推销。

十次听觉统合治疗,每次戴着耳机听半个小时。陈子芹仿佛被耳机里的声音吸引,可以乖乖坐在那里听到足够时间€€€€陈青筠有一次试听了一下,里面是音乐声,但是混着一些杂音。

就算没有作用,听听音乐又有什么坏处呢?他和书净当时都是这么想的。

在听那些音乐的第五天,陈子芹开始出现睡到半夜忽然醒来的情况€€€€通常那是凌晨两点到四点。而她醒来以后,在床上高频率地踢腿进行自我刺激,同时嘴里发出嘀嘀咕咕的声音,终一夜无法入睡。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大人,也一夜没办法睡。那时陪陈子芹睡觉的人是吴书净,而几天下来,每天在凌晨两点开始就没办法睡的书净,足足瘦了十斤。

后来吴书净才从书上得知,这就是自闭症儿童的“睡眠障碍”。而陈子芹的睡眠障碍忽然出现,和他们用“听觉统合治疗”不无关系。也就是那本书说的,所谓的“听觉统合治疗”,没有实证依据证实它对自闭症儿童有正向作用,相反,有依据表明它很有可能会诱发这类儿童的癫痫或者睡眠障碍。

如果说后悔,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情。本来以为孩子被诊断为自闭症已经是绝望了,可是真正的绝望是这种日复一日无法睡觉的情况。

陈青筠和吴书净开始在夜间轮流照顾陈子芹,白天托外婆照顾,带她去各种医院和康复机构,也正是那段时间,吴书净决定辞职,自己承担下这样非人的折磨€€€€因为陈子芹的康复需要钱,二人的工作相比之下,陈青筠的待遇高,可是他需要很大的精神投入工作,如果经常睡不了觉,他的工作失误就会变大,那么最终的结果就是家里的经济来源会出问题。而书净如果辞职了,白天陈子芹康复时,她可以在机构里,见缝插针小睡几分钟。

钱和人,没有一样是可以随便对待的。从此以后,他们两个就这样再次被摁死在“家庭”里的“工位”上,各司其职,谁都不敢轻易向对方诉苦€€€€因为有谁会比谁苦呢?都一样苦。如果说出来,不免就成了一种矫情。

半夜至凌晨,陈子芹连续自我刺激的几个小时里,陈青筠多次昏昏欲睡,却被她踢醒。每一次从半梦半醒当中彻底清醒,心脏就仿佛被锤了一拳般难受。他甚至不敢爬起来拿药给陈子芹吃,因为她如果在下半夜吃了入睡的药,第二天的康复任务肯定没办法坚持,对接近六岁这个关隘的陈子芹来说,每一天的康复,都像在和时间赛跑。

在这样的折磨之下,书净对他说的那件事,郑南轩回来,并且在子芹即将去的机构任教,反而是个微不足道的消息了。

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在郑南轩眼中,他将如何狼狈不堪。对他而言,那已经不重要了。十二年过去,他身所置之处,刀山火海油锅,一遍又一遍地把人世可能有的残酷堆叠,幼时那生活中转瞬即逝的温情和希冀,早已熄灭了。

现在的他,谁站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往者既不可追,去路也是无尽的幽暗,即便踩伤了光着的脚,他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因为书净身体的关系,最近书净一家人住在书净妈妈家里。书衡在深圳工作,也在那里交往了一个女朋友,平时很少回来。

凌晨五点多,在床上踢了整个下半夜的陈子芹,顶着黑眼圈跑到客厅,又钻进外婆的房间里。

外婆起来做了一些汤粉,陈子芹不太愿意吃,勉强吃了几口,就跑到沙发上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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