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琐梦 第26章

岳母的身体看起来比离开的时候好多了。书净的头七,她从凌晨哭到天亮,最后躺在床上无法起身。两周过去,她已能站在书净坟前操办祭奠仪式。父母同辈不跪拜,他们是站着烧香的,在把香插到土里时,岳母忽然发出一阵嚎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书衡想把她扶起,她推开书衡,趴在地上,哭喊道:“为什么我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什么不能替我女儿去死!”

“妈!”书衡抹着眼泪,“你还有儿子啊!”

陈青筠跪在地上,伸手扶起岳母,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青筠,靠在青筠身上哭嚎着:“我女儿命好苦啊!她享过什么福?她什么福都还没享过……孩子怎么办……子芹怎么办……”

“妈,子芹还有我。”青筠拍着岳母的背,“南轩也在帮忙。您别太伤心,身体要紧。”

岳母逐渐平静下来,青筠把她扶到一旁树下坐着休息,然后和书衡去烧了一挂鞭炮,回到书净墓前,慢慢地点燃金纸、元宝、纸钱、纸衣服、纸鞋子、纸房子……岳母把能想到的人间用的,全都准备给书净了。

不是惯常的祭日,公墓里除了他们再没别人,一片寂静,焚烧的火焰跳出烧纸桶,窜得老高,仿佛要舔上他的脸面。书衡用铁钎压了压烧得松散而积得很高的灰,火苗匍匐下去。

“别烫到了。”书衡见火苗窜高青筠也不躲,心知他虽然不像母亲那样情感外露,但绝对是最不好过的那一个。

书衡忍不住想,青筠以后到底要怎么办呢?南轩能帮忙,也是暂时的,等到南轩结婚了,或者南轩的女朋友不高兴了,青筠还是得一个人带着子芹。他那么年轻,带着陈子芹这样的孩子,说不定一世也没办法再婚了。

书衡看着逐渐化成了灰的金纸和元宝€€€€即便将来,青筠抛弃陈子芹,丢给自己的母亲而去再婚,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毕竟他只有三十岁。如此漫长的余生,同为男人,如果是自己的话,会觉得单凭一个人是很难支撑下去的。

他把母亲带走,不让母亲再带陈子芹,其实也是有私心的。他已经领证了,将来办完婚礼,母亲必定要住在他家,她是不可能和女婿住在没有女儿的家里的,那外孙女,也是不可能住进书衡家里的。谢菲本就怕麻烦,这样的事,她一定是接受不了的。

书衡只能选择视而不见,人人都有自己要过的山,要淌的河,谁也不比谁容易€€€€毕竟不是谁都像郑南轩那样仗义,那么潇洒,还有余力去照顾别人。

书衡苦笑着,承认自己做不到。他连带陈子芹十分钟都头皮发麻,真不知道南轩哪里来的这样的毅力和勇气,每天带着这样的孩子。

可是书衡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书衡既然无法承担,那么有人主动承担下来,他还能说什么呢?

坟前祭奠后,又回莞城的家中烧了纸,书衡就带着岳母回深圳了,晚餐都没有一起吃。书衡东城的家装修工程最近停下了,也没办法如期举办婚礼,按书衡的说法,得书净的周年过了,他才可以办婚礼。

“幸好上次回海南就领证了。”书衡无意中这样说,说完以后可能觉得不妥当,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青筠想到当年因为收留了自己,而不能和初恋的女朋友结婚的舅舅。只有到了这个年纪,他才更深刻地了解,舅舅对他的恩情有多重。

舅舅一家长期住在深圳,日子过得很好,逢年过节,他会给舅舅寄些礼品,有时也会去舅舅家里拜访。舅舅也已经年过半百了,也没比当年丧女后接收青筠的外公外婆年轻多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除非是一家人,否则无论如何,人生轨道都会越离越远。收留了他的舅舅,最后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过得非常幸福。外公外婆过世以后,他和舅舅之间,也就是“亲戚”了,他知趣地不打扰,不再以家人自居。

如今属于他的家里,只有他和陈子芹了。只有他们的命运是一起的,他不能把别人捆绑进来,承受本不该承受的这个家庭的命运。

南轩他迟早会离开的吧?他说不结婚,大概也是暂时的。他可能会调动工作,可能会结识新的人,他的一切都是未定的,他也许会像自己的舅舅那样,缘份到了以后,就在人生的某一天遇到舅妈那样的好女人,最终有了自己的家。

陈青筠又想起他从前画的那些圈。那本被撕掉一半的笔记本,至今躺在他和书净家中的抽屉里。五年前陈子芹出生时,他曾打开那个抽屉,用钥匙打开那个藏着过去心爱之物的铁盒,翻开那个笔记本,发现还有一页画着圈的纸没有撕干净,圈子里郑南轩三个字映入眼帘,那一瞬间怀念涌上心头,他没有再试图撕掉,而是嘲笑了当年的自己,又把本子放回铁盒里,锁了起来。不知哪一年的铁盒,锁片上竟然有了陈锈,陈青筠没有换掉它,反正多少年也不会打开一次。

岳母走之前,给了陈青筠三包红纸包的,用细绳系的东西,用手捏的时候,能感觉里面好像是米粒。

岳母嘱咐他,让他、子芹还有南轩每天把这个东西带在身上,具体是什么用的,她也没有多说。

“唉,本来周年内都不要去别人家里的……但是阿轩……”岳母叹着气,“给他添麻烦了。”

青筠不知为什么,回了一句:“南轩也不是别人……”等到说完了以后,又自惭形秽,他不过暂住南轩家中,也不能这样认为南轩就把自己当作家人了。

南轩只是像书衡说的,是个很仗义的人罢了,幼时的他早就知道了。

大概身边无论是谁有困难,南轩都会这样做吧?南轩这份仗义,大概更多是对书净的,而不是对他的,就像舅舅当时对妈妈的仗义一样。

书衡和岳母离开的时候是五点左右,工作日请了假,难得在五点得闲,陈青筠想着去早教接陈子芹,再去等南轩一起下班。

只不过他到了早教门口,说要接陈子芹时,门口的老师很是怀疑地看着他,让他等一等,叫了主课老师出来。

主课老师虽然和他在一个群里,却没有见过他,问道:“您是子芹的爸爸吗?今天不是舅舅来接他?”

“嗯,我是她爸爸。”

“您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给子芹舅舅确认一下,真的不好意思,因为您从来没来过,我们为了安全起见要问一下。”

陈青筠苦笑着,作为父亲,他实在不够尽职,一个学期即将结束,都快放寒假了,他竟一次都没让老师见过。

只不过老师在打电话的过程中,还没接通,郑南轩就到了早教门口,看到陈青筠在学校门口,略有些惊讶。

“南轩。”陈青筠朝郑南轩摆摆手。

“青筠。”郑南轩走到陈青筠和主课老师面前,对老师笑了笑,说,“老师,这是子芹的爸爸,麻烦您把子芹送出来。”

“好的好的,我正想打电话问您。”

主课老师转身回去带陈子芹,门口的老师们和保安都在偷偷瞄他们俩,可能是非常好奇陈子芹为什么总是舅舅来接,但也不好问。

“书衡和大姨呢?”

“他们回深圳了。”

“不吃个晚饭再走?”

“妈说最近不方便去别人家里。”

郑南轩反应了一会儿“别人”,反应过来大姨指的是他和陈青筠同住的地方,笑了笑,对陈青筠说:“我怎么能算别人?”

陈青筠看着微笑的郑南轩,低下头,说:“对我来说不算。但妈可能觉得……”

陈子芹被老师带出来时候,看了一眼舅舅,也瞄了一眼爸爸,然后拉着舅舅的手,说:“去超市。”

她可能是有点害怕被陈青筠带走,就去不了超市,所以当陈青筠来拉她手的时候她还拍开了,紧紧拉着郑南轩的手,说着:“我要去超市。”

“好的,你和老师拜拜以后,舅舅和爸爸一起带你去超市。”郑南轩蹲下身子,看着陈子芹,这样对她说。

“老师拜拜。”陈子芹敷衍地和老师道别。

“我们看着老师,认真说一遍。”

陈子芹看了看她的主课老师,再说了一遍。

老师也笑眯眯地和她告别。

“爸爸会和我们一起去超市,和爸爸拉拉手吧。”在离开早教门口时,郑南轩这样告诉陈子芹。

陈子芹一手拉住郑南轩,一手拉住了陈青筠。

陈子芹能听懂的东西比起夏天刚去蜗牛和七色花时增多了很多,陈青筠想着,以前这样含有复杂关系的句子,她是听不懂的。

一路上,陈子芹的目光接触到的物品、事件,郑南轩都会不厌其烦地旁白。

“那是海鲜酒楼,鱼缸里有鱼在游泳。”

“鱼缸里有很大的螃蟹,还有大大的钳子。”

“子芹想找捞鱼网,但是这里是酒楼,不能随便捞鱼。”

“我们去超市买鱼吧。”

尽管陈子芹没怎么回应,郑南轩还是一直在旁白。以前青筠带着陈子芹出门时,从来没有这样旁白过,总是烦恼她不开口,自己却也没有主动开口€€€€毕竟好像对着墙壁那样得不到回应地自言自语,实在是很难受。

可是这是有用的,单从陈子芹能听懂的内容大量增加,陈青筠才发现,这样的旁白意义重大。

第37章

当天是陈青筠做的晚餐,他在做晚饭时,郑南轩带着陈子芹到楼下小区去玩了。陈子芹每天去超市,买的食材都差不多€€€€她比较刻板,经常会长时间地吃一样东西,直到腻了以后再也不吃。

南轩会在陈子芹选择的食谱以外加一道菜,或者换一道菜,以免她过度挑食,有时候她吃,有时候她不愿意吃。

要做三菜一汤的晚餐,实际上比想象中花的时间更多。难以想象平时郑南轩是怎么带着陈子芹一起做晚餐的,那得增加多少不定因素?

陈青筠试了青菜豆腐汤的咸淡以后,就打了个电话给郑南轩,让他带孩子回来吃饭。郑南轩回答“好”了以后挂断了电话,陈青筠把手机放在饭桌上,双手反到身后要解开围裙,忽然想起中午时被南轩解开围裙的时刻。

他驱赶着自己的想象,把围裙挂回厨房,又去阳台的洗手台上洗了个脸。那时郑南轩带着陈子芹回来了,见从阳台走进客厅的陈青筠头发打湿了一些,脸上也湿漉漉的,二人四目相接,却又同时转开了视线。

郑南轩去卫生间拿陈青筠的毛巾,递给他,陈青筠接过毛巾,擦着湿了的刘海和脸,把毛巾挡在了脸上,不肯放下来。

郑南轩以为他又哭了,在陈子芹跑进厨房打饭时无暇顾及,轻轻搭住陈青筠的肩膀拥入怀中,却感觉他震了一下。

“我没事。”陈青筠躲开了他的拥抱,放下了挡住脸的毛巾,就回卫生间去挂毛巾了。

年前,陈青筠的工作变得越发忙碌,早出晚归,回来太晚的时候陈青筠会在微信告诉他,让他不要准备自己的晚餐。

很多时候晚上郑南轩带着陈子入睡后,到客厅加班,等陈青筠,有时直到十一二点,陈青筠才能回到家。

过了十一点,陈青筠还没有回家,郑南轩会有些担心,会打电话给他问问情况。

电话的那头,陈青筠会告诉他,正在路上了,怕打扰他睡觉,所以没有打电话给他,让他先睡。

郑南轩通常在听到陈青筠的钥匙插入门锁的那一瞬间,就会回到自己房间,尽管他在等陈青筠,担心他的安全,却不想在深夜和他碰面,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郑南轩有时在房间里,会听到陈青筠在门外的浴室里洗澡时流下的水声。这个时候,他可能会选择带上耳机,听一段音乐,或者看一场电影,挡住那个声音。

有时他会摘下耳机,忍不住地听一会儿,他承认,必须花很大的意志力,他才能控制自己想打开门去看看青筠穿着睡衣是什么样子的欲望。

深夜是危险的。这也是他选择和陈青筠同住以后,必须面对的问题。

他不能过界,他必须克制。

大学的时候,他的确谈过恋爱,但不是一次,是两次,第一次是和女生谈的,第二次是和男生谈的,每一次的性活动都很正常,他也就是那个时候确认了,自己是男的女的都是可以的。

在和那个男生谈恋爱时,他回过头想起陈青筠,思念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知道了男性之间可以怎么在一起的细节,不可遏制地妄想起来。因为性活动时的妄想而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导致他和那个男生做了几次以后就再也没办法做下去,恋人无论怎么问,他也说不出原因,最后那个男孩哭着和他说了分手,直到那一瞬间,郑南轩才发现自己想的是:原来这个戴着眼镜的,白净而安静的男生,哭起来的样子,和陈青筠并不像。

此后,他不是没有**,只是用了各种方法无视过去。他工作、加班,参加志愿者活动,做义工,这些事可以让他很忙,没有空去想那么多。

他也不想再谈恋爱了,恋爱除了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到底想要谁以外,没有任何作用,他无法这样长久地愚弄自己和他人,也没有办法和满怀希冀的他人那样亲密地度过他只想和特定的那个人度过的时光。

如今,他想长久地待在青筠身边,只能装作他没有这些欲望,本来无视它很容易,但住在一起以后,这件事的难度增加了。

书净的五七是腊月十六,七七恰是在除夕。五七那天,郑南轩一家到墓地助祭,中午两家人在饭馆里用了一餐。白事用餐没有上酒,也没怎么交谈,各自问候了身体,吃完以后,大姨给南轩一家一人发了一条毛巾,就各自散了。

舅舅一家没有来,大姨通知过舅妈,但舅妈说当天是大学期末考试,他们都没空过来,也就算了。至于姨丈那边的亲戚,因为姨丈过世时,曾发生了一些过节,后来是再也没有来往的。

今年的除夕,是要办书净的七七,需要从凌晨开始做法事,也不能过年€€€€做完法事和祭奠以后,所有人也会离开那间屋子,各自回各自来的地方。

尽管丧家直系亲属和配偶的年是不过的,其他人的年还是要过的,比如郑南轩一家人,他们是可以过年的。

书净的六七过后,还有一周,就要过年了。机构和早教中心几乎同时在腊月十六开始放假。陈青筠申请休了年假。他以前放弃过很多次年假,今年却不想再放弃了,他实在不想让南轩一年难得的整个假期都一个人在带陈子芹。他把年假和春节的假期连在一起休,可以休息半个月,也就是休完陈子芹放假的这半个月。

今年大环境的情况非常恶劣,他们公司的效益也不太好,干的活不比往常少,年终奖金却几乎只到去年的一半,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到了年底,大家也都没什么干活的兴致,早请假回家的人比以前多了。

在刚开始一起住的那几天,陈青筠过说要付房租,但郑南轩说房租和水电费他来付,让陈青筠出生活费,陈青筠隐隐觉得不太对,果然后来生活费也几乎是郑南轩出的€€€€因为买菜的基本上都是南轩。

因为已经共同生活了一个月,陈青筠在放假前一天晚上,转了5000元给郑南轩,备注了生活费。郑南轩在计算了共同开销以后,又把多余的钱转回给陈青筠。

他们共同的开销是不是太少了?南轩转回给他差不多3000元,他总觉得不太对劲。以往他们家中好像每个月的生活费开支都得过万,很难节约下来。

腊月廿三当晚,陈子芹睡着以后,大概十点多时,陈青筠离开了房间,第一次在夜里敲响郑南轩的房门。

南轩刚洗过澡,穿着睡衣,擦着头发出来开门。因为平时夜里很少见面,哪怕是有时候南轩哄了陈子芹入睡,起来和回到家的他交换时,也会披一件外套,他很少看到郑南轩穿着单件睡衣的样子。

他的身材,比高中的时候好像更壮了一些,肩膀更宽了,胸肌的轮廓也很明显€€€€平时他穿的衣服都不怎么显身材,陈青筠也没注意到。

陈青筠也是穿着睡衣的,不过他的睡衣是有扣子,很宽松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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