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轩看了看陈青筠,他的第一颗扣子是解开的,睡衣的扣子间距很远,第二颗扣子是在胸口处的。
郑南轩转开视线,问:“怎么了?”
“有点冷,我可以进去吗?”
郑南轩侧身,让陈青筠进了房间。然后拿了一件羊毛外套,给陈青筠披上了。
陈青筠坐在郑南轩的床上,看着他吹着头发。郑南轩随便吹了一下,头发还半干,就拔了电吹风电源,坐到陈青筠身边,问:“怎么起来了?”
陈青筠见他也穿着单薄的睡衣,转头也找了一件外套给他:“穿上吧,冷。”
“我还好,什么事?”
“我看了一下,觉得这个月生活费支出不会只有2000块,你是不是算错了?”
“没算错,每一笔都算了。”郑南轩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帮陈青筠扣好了睡衣的第一颗扣子。
陈青筠呆愣地坐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扣子要扣好,不然会冷。”郑南轩的手指不小心划过陈青筠的脖子,陈青筠只觉得自己的后颈部战栗了起来。
他的脖子……没有人碰过那里,书净也没有碰过。陈青筠躲开了郑南轩的手,说:“我自己会扣。”
气氛不知为什么有些尴尬起来,郑南轩执意要陈青筠扣上的第一颗睡衣扣子,陈青筠其实是从来不扣的。此时扣上以后,他就觉得喉头发紧,忍不住就想解开。
在他的手碰到那颗扣子时,郑南轩抓住了他的手。
“有点勒脖子……不会冷的。”陈青筠解释道。
“你回房间再解开吧。”郑南轩的声音几乎是无奈的,“我没算错,天气这么冷,你回去躺着吧。”
第38章
腊月十七早上八点多,第一天假期开始的二人,带着陈子芹去了植物园。郑南轩做了很多张关于地点的过塑卡片,都是陈子芹曾经去过的,她喜欢去的地方,到了假日的早上,他就把卡片拿出来让陈子芹选择,今天想去哪里玩。
本来对空间没有什么概念的陈子芹,最近也学会了说出地点的名词,由于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她学得特别快。
因为来得很早,植物园的停车场还有许多空位,他们进入植物园门口时,穿过了水生植物区。
池塘里躺着稀疏的睡莲叶子,黄绿中带了些红紫,看起来并不精神,至少比起盛夏之时的翠绿饱满,此时看起来像是不爱过冬的老人。
“池塘里有睡莲。”郑南轩对陈子芹旁白着。
“没有开花,只有叶子。”陈青筠说。
夏天时开在水中和水边的花都没有了,广东的冬天尽管仍然一片绿,但仔细看,满山的绿和春夏是不同的。那是带了些黄的绿,绿得有些沉重,绿中没有五颜六色的花€€€€除了这短暂的“冬天”,这儿其他时候,总有不同时序开的花,半个月前,紫荆花还落了满地,去到哪儿都能看见。
“夏天的时候,我们再过来看花。”郑南轩说。
这句话肯定不是说给陈子芹听的,陈子芹听不懂“夏天”,听不懂未来,这是说给想象得到未来的人听的。
陈子芹没有拉着父亲和舅舅,而是一个人走在前头,穿过了池塘上的木桥,哒哒哒地跑到沙洲上,她无心旁骛,只想穿过这里,跑到她去过的儿童游乐场。
因为那句夏天,陈青筠看着郑南轩快步跟在陈子芹身后,转头又看向池塘里的睡莲。
好几年前,他在夏天时来过。那时池塘里的睡莲是紫色的,水边的花是黄色的,绿得欲滴的叶子,恣意地充满了目能所及之处,向上生长着。
如今这匍匐的叶子,也在等待夏天的到来吗?有繁花相伴的日子,那才意气风发吧?
陈子芹和郑南轩走远了。远处的斜坡草地上,已经有些孩子在那儿放风筝,几只老鹰般的风筝升在半空,却飞不高€€€€本来也不是大风天。
一大一小的身影越来越小,陈青筠快步往前走,郑南轩拉着陈子芹,要她停下来等一等,二人转身回来,等着陈青筠。
安静地等待着他的郑南轩,有些想挣脱他往前跑的陈子芹,在草地上,苍穹下,人群中,看起来小小的。
虽然风有些冷,太阳却照在他们身上,他离开成片的树荫走向他们,也走到了阳光下。
植物园的儿童游乐场大约是这两年改建的,以往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攀爬网、攀岩的斜坡连着木架和滑梯,孩子们热衷于在此处爬上爬下。
过去不爱攀爬的陈子芹,在OT课上学会了攀爬以后,也能在这个游乐场玩一些时候了,尽管她还不能像其他孩子那么机灵,不会自觉地排队等候在攀爬网的入口,也很难发现因为自己太慢而催促她的别的孩子是在和自己说话,但她也没有过去那么显眼了,混在一堆孩子里,还算可以和他们用差不多的方式玩耍了。
因为在密闭的玩乐区,除非从滑滑梯那里下来,否则陈子芹不会走丢,郑南轩终于可以稍微看一下别的地方了。陈青筠站在陈子芹玩耍的攀爬网下,抬头看着她,郑南轩将目光停驻在他修长白皙的脖子上,在还没转开视线时,陈青筠转头过来。
“除夕你回家过吧?”
“嗯,不过吃过晚饭会回南城睡。”
除夕那天是七七,陈青筠和陈子芹不能过年,做完法事后应该就会待在家中。
“就在你家里睡一晚上吧……初一不还得拜年吗?”
“没什么可拜的,不去也行,我爸那边亲戚都是年初二晚上聚的。”
和带丧的人住在一起,平日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节日,应该会格外的不好吧€€€€陈青筠心里也免不了这样想。如果春节他们还住一起,小姨和小姨丈会觉得不吉利吧?
“要不春节你住回家里?”
“我以前春节也是这样过的,不到年初三就跑了。我爸妈早就放弃我了。”郑南轩笑了笑说。
“以前这么些年……都这么忙的吗?”自从和书净结婚以后,每年年初三的家族聚会上,陈青筠从来没见到郑南轩出现过。
“不忙,就是不想待在家里。”郑南轩看着陈青筠,说。
如果问他是不是因为想避开自己才不愿在家中待着,是不是太自作多情?陈青筠最终也没有问。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当年的郑南轩为什么要和自己绝交。那天晚上他们确实吵架了,他的语气确实很不好,可是那只是他的心情,他的秘密,绝对无人知晓€€€€可南轩在那之前就疏远了他。
现在这样住在一起,他们也像所有成年人一样,对过去的芥蒂闭口不谈。
如今南轩主动提起,他也不敢问。他怕得到他心中猜测的那个答案:因为厌倦了照顾你,因为想交别的朋友,因为你的友情太自私,让我感觉太沉重了。
那自私的情感和贪欲,被友情的外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层又一层,当然会让人感觉越来越重。他好不容易都丢弃了,埋起来了,平平整整,不露痕迹,自是再也没有勇气把它挖出来。
那是与和书净完全不同的情感。与书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点滴累积的记忆,拼命地堆叠在那被埋葬的见不得光的东西上。但陈青筠知道,那东西是烈火,是深渊,只能摁下去,不能让它浮起来。
陈青筠没敢再看郑南轩,他跟随陈子芹来到滑梯的附近。他深知书净的离去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生活上、精神上的坠落和痛苦。
还有,从今往后漫长的日子,他都要靠自己把那深渊中的烈焰掩埋了。
腊月廿八下午,书衡和母亲回到青筠莞城的家中,和青筠一起,备下做七七需要的器具和食物,等到子时,迎接做法事的师父上门,开始做七。
七七是最后一个七,也是头七外最隆重的一个七。因为公墓夜间不能进去,所以七七在家中做,从子时开始,需要师父念经做法几个小时。
书净的遗像被取下来放在案上,案上摆满了各种食物€€€€烫好的鸡、肉丸、鸡蛋肉卷、祭奠用的饼干、炒米饼、白米糕、各种水果、干果。香炉放在正中,塔香燃在两侧,**的火烛在两边的烛台上点着,还有燃着灯芯的油灯,家中所有的灯都亮着,室内前所未有地明亮,黑白的遗照折射出了彩色的光。
从法事开始,烧纸桶里的金纸没有停止过燃烧,一沓一沓的金纸在火光当中变成了薄薄的暗红的灰,褪去火色,成了浅浅的灰,最后成为了深灰色的死灰。死灰沉入桶底,燃烧的灰浮在表面,层层叠叠,好像人那样高的金纸,烧完了以后,轻飘飘的灰堆积在底部,也不足半桶。
不过四十九天,青筠看着火光中书净的遗像€€€€她像离开了一个世纪。
活着就是这么残忍的事情吗?像纸桶里的金纸,纵有万吨重,也必须把它们变成轻轻的灰,压缩在记忆的角落,曾有的爱和温情,再也摸不到它们的形状。
像他的母亲,像书净。她们离开了,他却依旧不能停泊。他在深不见底,广不见边的漆黑中,漂浮在海面上。
“我要活到一百岁,我要比子芹死得晚,这样,她就一世也不会被人欺负啦。”
怎么办呢?他可能要代替书净,拼命地活到一百岁了。
清晨来了,遗像上,书净脸上的彩光褪去了,法事结束了。人们在太阳升起以后离开了屋子,陈青筠静静地坐在香案前,等待蜡烛和香火燃尽。
腊月廿八晚上,郑南轩带着陈子芹入睡了。青筠在下午就出门了,去办书净的七七,要到除夕中午才能回家。
无论多晚,和他同住以来,青筠还没有晚上不回来过。上班的时候,他有时很晚回来,他会轻轻地开门,悄悄进门,再去洗澡,然后回到他和陈子芹的房间睡觉。
郑南轩带陈子芹入睡后,就会离开他们的房间,到客厅加班。郑南轩也没有在青筠他们的房间睡过一夜。
但他是很熟悉这个房间的,这是子芹喜欢的房间,他每天都会在青筠不在家时,陪着子芹在这个房间进出。
房间里没有多少青筠的东西,衣柜里的衣服也少得可怜。那天在莞城的家中帮青筠收拾衣服时,郑南轩就发现了,他的衣服真少,不少衣服甚至已经穿得有些破旧了。
青筠不在乎这些。他虽然长得那么好看,却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外貌有什么特别,他不会打扮,天天穿得灰不溜丢的,衣服颜色不好看,也不合身。
子芹坐在床上翻阅着绘本。她看绘本,只是机械地翻阅,她并不能像其他儿童那样,看懂绘本,并从绘本的故事中感受到乐趣,只是在学校里,她看到老师翻阅过,其他的孩子翻阅过,她就翻阅着,她以为一本书,必须从头到尾全部翻过一遍,这是一种必须完成的活动。
郑南轩把衣柜里青筠的那件睡衣找了出来,抖开,把它的扣子解开了,对子芹说:“爸爸的睡衣。”子芹没有看他,在专心地翻着绘本。他笑自己欲盖弥彰€€€€假借教学在做什么呢?
他把那件睡衣的扣子扣好,规规矩矩地叠好了,放回衣柜里。这也是他每天都带着子芹完成的家务之一。有时叠到青筠的裤子时,他用手指丈量他的腰围,觉察那腰围和高中时也没有什么变化。叠到他的衬衫时,他一颗一颗地把他衬衫的扣子扣上,挂起来,最后从上往下解开,有时他会发现自己的异常,又匆匆地把衬衫的最上面一颗扣子扣上。
因为他的异常,子芹叠衣服的流程也出现了问题。她学着南轩,用手指丈量父亲裤子的腰围,把父亲衬衫的纽扣扣上,又解开。当发现这一点时,郑南轩悔之晚矣。
本来她就是默默地把所有东西记在心里,经常延迟模仿的孩子。只能庆幸家里的衣服都是在青筠不在家时叠的。
第39章
陈子芹睡着以后,郑南轩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活动,他在思考如何一个问题。陈子芹是女孩,尽管她的心智才两岁左右,但是身体却是一年一年在长大,总是和父亲一起睡,也不是办法。可能需要慢慢地过渡,让她最终能独立睡眠。
分床的话有些激进,一开始可能需要在大床中间制造一些障碍,使得同一张床被分割成两个部分,枕头以上的部位先不隔开,再慢慢全部隔开,这个过程说不定都需要几个月到一年。
但是陈子芹的睡眠才刚刚有好转,如果贸然地改变床的环境,也有可能使得好不容易好转的睡眠质量再度变差。
假期结束以后,可能要和青筠商量这个问题。
这一周的假期里,青筠和南轩带着陈子芹去了很多地方玩,植物园、虎英公园、网球公园、水濂山,还有各个商场。从早到晚他们都在一起,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周末一般。他们路过过以往打工的麦当劳,还被陈子芹拉进去吃了她最喜欢的麦麦脆汁鸡。
青筠当时看着配餐台笑了,笑过后看了他一眼,说:“好怀念啊。”
好久好久没看他那样笑了。书净开始住院后,青筠几乎没有笑过,只是哭过。
他不知道青筠有多爱书净,他甚至不敢掂量他们感情的份量。他太微不足道,那种掂量,只能让自己嘲笑自己自不量力。
青筠把自己的墓地买在了书净的身边,也就是说,他根本没考虑过再婚了。墓地是不可转卖,不可退还的,定在哪里就是哪里。倘若他有一丝想要再婚的念头,都不会那么早把墓地买下来。
要合葬的话,那必定是最后一个配偶。否则怎么对将来的配偶解释这件事?
他虽清楚地知道,这些却已不再让他痛苦。在初次见到生病的书净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假如青筠没有遇到书净就好了,他祈祷书净能够活下来,活得长久,唯有如此,青筠才不会再次失去他梦想中的家。
可是青筠的梦想终究破灭了。写在小学作文本上工整的字句,至今都能浮在他眼前的那些文字,一句也没有实现。
他看着他日渐憔悴,却只能在他恸哭的时候才敢抱紧他。他和他走在熟悉的街道,转头看见他的脸,想要开口时,总要提醒自己早已物是人非。
他们成为了室友,他可以和他分享生活上的一切,唯独无法成为他的家人。
那是一个简单的词,理所当然的词,也是一句咒语。郑南轩辗转反侧,永远得不到的咒语。
除夕的早上,妈妈打电话让郑南轩今天早点回家,郑南轩说今天书净七七,他要带一下陈子芹,等到青筠回来才可以回家。
妈妈没有再说什么。父母知道郑南轩和陈青筠一起住,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爸爸在私下问过歆怡,有没有见过哥哥女朋友,女朋友会不会到东莞来之类的。歆怡就说她有加哥哥女朋友的微信,说嫂子很忙,很少过来,都是哥哥周末去找她,还添油加醋拿了哥哥和女朋友的“合照”给父母看,说这是在嫂子朋友圈看到的。
有了郑歆怡的大力协助,郑南轩有女朋友一事再也无人怀疑。郑歆怡时不时和父母分享“嫂子朋友圈”的“哥嫂合照”,被高科技欺骗的老人家毫无半点怀疑,到最后妈妈又忍不住打电话给他,说他既然和女朋友感情那么好,为何不早点带回家里?
“我不想带。还没定下来带什么?”郑南轩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