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传来晚钟,在夕阳下播散至远方。隔着墓园,殡仪馆外唢呐和钹的声音仍能听见,鞭炮声响了许久,不曾停歇,盖过了一切悲痛的哭嚎。
陈青筠坐在墓道的阶梯上,靠在郑南轩身上,看着红霞满天。
“真热闹。”陈青筠说。
“是啊。热闹地来,热闹地走。”郑南轩摸摸陈青筠的头,“不枉热闹地活一世。”
“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生前,我死后,世界也没什么变化,我生来做什么呢?”陈青筠看着郑南轩,问道。
“来吃,来喝,来玩,来记住书净,来陪伴陈子芹。”郑南轩抱紧他,“来遇见我。”
陈青筠把额头和他的额头贴在了一起。那天,在他无法入眠的那个深夜,南轩对他说,我们不是必然要生存的,我们不存在的世界,那才是恒常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那么大的一个偶然,几乎等于奇迹。
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就是奇迹。
如果这只是梦的话,也是一场最绚丽的梦。
陈青筠笑了,如此平凡乃至卑微如蝼蚁的人生,你却说是最绚丽的梦。
南轩,你在我身边,我的脚好像没那么痛了。你是不是帮我穿上了鞋子?
在这样梦话般的呓语中,陈青筠入睡了。一年来书净第一次入梦,她对他挥着手,笑着说:“再见,青筠。”
第44章 番外7 眼镜
我的眼镜店开在东乡中学附近。眼镜店开在学校附近是最难倒闭的€€€€不过这家眼镜店,是我自家的铺面,不需要租金,也就是成本比一般人低多了,我守着这间小店十几年了,客户通常都是中学生,经常有大人带着学生来这里配眼镜。
可是我有一个印象深刻的老客户,他不是这里的学生。他第一次到我这里来处理和眼镜相关的事情,是在十年前。我对他印象那么深,是因为他是个长得非常非常帅的男人€€€€或者不能单纯用帅来形容,甚至可以用“美”来形容。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暑假的中期。我的店铺刚开张不久€€€€实际上,在此之前,我把店面租给了一个河南的大姐,她在这里开眼镜店也开了差不多十年,那一年她说他儿子结婚了,生孩子了,她得回家去帮他带孩子,店铺需要盘出去,我说反正我也无事可做,孩子们都去上学了,我才三十岁,在家收租打麻将,日子久了好像也挺无聊的,要不直接盘给我,我继续做就可以了,稍微把店面按我的喜好修整一下,招牌都不必换。于是大姐千恩万谢地把店铺盘给我,就回去了。
我请了一个验光师,平时没事我也在店铺里转转,和她聊聊天。那天我俩聊得火热,店铺的自动门铃响了,我们抬头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从院子里走进了我的眼镜店。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个子高,大概一米八左右,有点瘦,但是身材比例非常好,宽肩窄腰长腿,最要命的是那张脸,皮肤很白,长得非常好看,气质也好得不得了,一看就是读书的男孩子。验光师才二十出头,一看这男顾客,脸都红了,说话也开始结巴:“有,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那个男孩有些腼腆地说:“我的度数好像深了一些,想换一下镜片。”
我说:“度数加深了?单纯换镜片不划算啊,我们这里现在做活动,买镜框送镜片的。单换镜片比买镜框都贵。”
那个男孩愣了愣,说:“不,我就想换一下镜片。”
他把眼镜摘下来给我,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不由感叹他长得真的好帅€€€€或者不能说帅,简直是个美人。他被挡在眼镜后的眼睛,是一双有些像猫咪的那种眼睛,内眦分明,外眼角有些上挑,眼睛的瞳色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是浅棕色的,加上他肤色白皙,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干净漂亮。
我分了神,直到他把眼镜放在柜台上,我一看那副眼镜€€€€是一副金边眼镜,但是好像戴的时间不短了,掉漆掉得厉害,实在不称他的美貌。
“这镜框戴了很久了吧?你看,这里磨损得很厉害,也掉漆了,不如换一副镜架,我送你最好的镜片,防蓝光的。”
那男孩固执地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想用这个镜框,帮我换镜片就好了。”
“可是它也戴不了多久了,你看这个镜架,这条角度都不对了。”
“可以调的吧?”他依然坚持。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固执地想用这副眼镜镜架,此时有些好奇,心念一动,问道:“这副镜架是很重要的礼物吗?”
他惊讶地看着我,点点头,说:“是的。”
我笑了,说:“哈哈,是女朋友送的吗?”
他摇摇头,说:“不是,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给我的。”
他说完后,低下头看着那副眼镜,补充了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
他的声音那么郑重,我也不好继续推销我的眼镜架优惠活动,我请他去后面验光,告诉他我可以帮他把镜架歪斜的角度调好,但是提醒了他,他这副镜架未必可以用很久了。
他说:“没关系的。”
他很快验好了光,我告诉他大概要下午四五点过来拿眼镜,他说他没有备用眼镜,可不可以在这里等到眼镜配好。
我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他,谁让他长得这么好看€€€€虽然性格看起来有点油盐不进的样子,但是无论怎么着,一个美人坐在我店铺里等配眼镜,我还是挺开心的。
我倒了杯水给他,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验光师在后面配镜时,我和他拉家常,他不是很爱说话,但是架不住我爱问,他还是会老老实实回答。
他说他上大学二年级了,是中大的学生。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迟疑了一下说有,我又问他放暑假了,和女朋友异地了吧?他说不是,女朋友是本地的,但是也不经常见面,因为他和她都得打工,在不同的地方打工,有空了才会出去见一面。
现在年轻人谈恋爱这么冷静的吗?我心里想,我们那个时候谈对象,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一起。
后来我又问他,送他眼镜那个朋友的事情。一般很少人会送别人眼镜这么私人的东西€€€€毕竟需要验配。
“他陪着我配的,就在这间眼镜店。”他说起这个朋友时,终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表情€€€€好像有些甜蜜,好像又有些伤感。好像在笑,可是又好像没有在笑。
“你们关系这么好呀,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去上海上大学了。”
“那暑假回来了吗?”我忽然很好奇他的这个好朋友。无论怎么看,他说起这个朋友时的表情和语气,和说起女朋友的表情可完全不一样€€€€如果他不说这个朋友的性别,任何人都要误会的。
他摇摇头,表情有些落寞:“两年都没回来了。”
“哇!那也太忙了吧,在做什么呀。”
“我也……”他咬了咬嘴唇,“我也不知道。”
我看见他的表情,忽然不忍心再问了。我觉得这一定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
那天他戴着他的旧镜架、新镜片,对我道谢过后,然后走了。
验光师说:“我头一次见这么帅的男人,死而无憾了都。”
“那你怎么不问他要微信?”
“哪里敢啊?这是我配得上的吗?”验光师笑着说,“我还要点脸!”
“我要了。哈哈哈哈,我跟他说万一眼镜有事可以给我发微信说。”
“姐你要了有啥用,你都有娃了!”
“你懂什么!帅哥的微信就算不联系,躺在通讯录里都很开心。”我笑着说。实际上,我是觉得他可能迟早还得回来换眼镜才要了他微信,方便他随时联系我,那副镜架可不像能撑很久的样子。
他看起来是个固执的人,那副眼镜好像承载了很多,如果那副镜架坏了,他可能会很着急。
果然不出我所料,冬天的时候,这个男孩又出现了。他真的用微信联系我了,他说他的镜架断了,还拍了一张照片给我,问我可不可以把它修好。
我回复他,如果他在东乡的话,可以把眼镜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二天他就来了。他的近视度数大概两百度,从来没有备用眼镜,眼镜断了,他就没得戴了,可见应该非常不方便。
他把坏了的眼镜给我,有些急切地问我能不能修好。我告诉他眼镜坏成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修的,因为每副眼镜的规格都不一样,他这一副也不是什么名牌,就是很多年前生产的旧货,也找不到零件换的。
他看起来非常沮丧,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惊讶于这副眼镜对他的重要性,可是我也确实没有办法修好它。
“不如这样,你不可能不戴眼镜,我帮你尽量找一副差不多的眼镜,虽然不是一模一样,看上去也不会差别很大的。”
他低着头,很久以后,说:“那好吧。”
我帮他照着那副眼镜的样子找了好几副金边眼镜,他都不满意,最后店铺里的金边眼镜都试完了,他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验光师插嘴道:“要不还是试一试其他款式,比如黑框的?现在很流行的。”
验光师不知情,她以为他只是想换一副眼镜,继续说:“你原来那副也不是很好看。”
他摇摇头,指着我最早拿给他的那副新镜架,那是店铺里最像他原来眼镜的一副。
“就这一副吧。”
我早就猜到了,他一定会选这一副,虽然一开始他也不满意,但是根本没办法和原来那副一模一样,这一副已经是最像的了。
无论怎么说,他可真是个固执的人。
他戴上新眼镜时,珍重地用新的眼镜布包好原来那副已经断了的眼镜,放回新的眼镜盒里。我于心不忍,多送了他一个眼镜盒,他对我说了谢谢。
过了几年,他又来我这里换眼镜了,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换掉镜架,他又找了一副和最初那一副很像的镜架,他问我:“这一副像吗?”
“像你现在的还是以前那一副?”
“以前的。”
“说实话我记不得它的样子了。”
他把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他以前那副眼镜没有坏的时候拍的。
“啊,那还是很像的。”
他真是个年纪轻轻的老古板呀。虽然长得那么好看,可是他的异性缘应该不会特别好。这么恋旧的人,在老人家里也不多见,谁不喜欢新鲜的东西呢?女孩一定会受不了他的固执古板的。
他有几年没来了,今年春天时,他忽然来了我的店铺,身边跟着一个个子高大的非常帅的男人,两个人中间还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他拉着女孩的手,女孩又拉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
“要死了,这么帅吗?”我的验光师早就换了一个,她的低语被我听见了。
可是我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固执古板”又很漂亮的男人,他看向另外一个男人的眼神。在进入店铺的那一刻,我就发现了。
他看着那个人,微笑着€€€€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表情,仿佛看到了整个盛放的春天。
“老板娘。”他笑着对我打招呼。
“啊,是你啊,小陈。要换眼镜吗?”
“是的,我好像度数又深了点。”
他身边那个男人带着那个小女孩,在店铺里乱转,他看了看他们,又笑了。
“还按原来的换吗?”
“啊,不用,我可以试试别的吗?南轩,你来帮我选一副吧。”
他呼唤那个男人名字时,声音仿佛春风一般。我惊讶于他的喜悦和幸福,这是这么多年,我从未在他的神色里看到的。
我心念一动,问道:“他是你最重要的那个朋友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现在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我看着那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带着小女孩来到柜台边,对小陈说:“你说了要买最贵的。”
“那也得好看才行。”小陈笑着说,“你帮我挑。”
男人指着一副金边眼镜说:“试一试这一副。”
“又不是最贵的。”
俩人开着玩笑,我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心想,这么多年也没听小陈说过这么多话。
我还以为他是个固执古板少年老成的人呢,在这个“家人”面前,他看起来都像个少年一样活泼。
他一口气配了两副眼镜,其中一副用来备用,也是金边的,都是那个男人挑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