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朝自己跑来的尚宇哲,他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举起手臂朝他挥了挥。
尚宇哲却瞳孔骤缩,表情霎时凝固成惊恐。
前方,熟悉的身影带着压得极低的棒球帽和口罩,已经出现在了安泰和身侧。对方的手放在兜里,略微伸出来,黄昏如血铺开,手掌与口袋的间隙在光线下反射出属于刀锋的冷冷寒芒。
第25章
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之内,事实上不论是时间、空间都已经没有了概念,至少对于尚宇哲来说是无法感知的。光影和声音都扭曲,他眼里只有前方洪秀贤从口袋里拔出了刀,而安泰和仓促扭头,身体往旁边大幅度偏了一下。
寒光一闪而过,尚宇哲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刀刃划到。
€€€€他自己已经扑了上去。
把洪秀贤结结实实压在身下的时候,尚宇哲的大脑其实是空白的。他看清了竖握在对方手里的水果刀,刀尖贴上脸颊的冰冷的肌肉记忆让他浑身作痛。紧接着他看到了刀刃上的红色,那是血,洪秀贤用刀划破了安泰和的手臂。因此,另一份记忆汹涌而来,瞬间覆盖了他的大脑。
那是他在仓库隔间里朝李赫在挥拳的画面。
李赫在已经教会了他如何使用拳头。
下一刻,尚宇哲扬起手臂,朝着洪秀贤抡出了第一拳。
洪秀贤手里有刀,挨了一拳后很自然开始反抗。但是,尚宇哲握住了他的胳膊,用力下压,就把他的胳膊摁住了。单手再抡几圈,对方就脱了力,松开了手。水果刀掉落在地面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梨泰院人流量很大,周围人群开始聚集,他们看见胳膊流血的安泰和,看见地上的刀,就把这场斗殴认为是一出见义勇为或者正当防卫。有人拿出手机报警,有人去关心安泰和,而安泰和只喊着尚宇哲的名字,尝试去拉住他。
他脸上满是震惊,几乎做不出表情,望着尚宇哲的目光难以形容,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尚宇哲却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也没有接受他的阻拦。
我们想,假使一个人认为自己是怪物,把受到的欺凌合理化,难道就能平复十多年来受到的伤害吗?难道从幼稚园开始积压的痛苦,会因为一两个霸凌者受到惩罚就抹消干净吗?
就算是怪物,难道就不会有怨言有怀疑有愤怒吗?
即使是野狗被人虐待后也会亮出牙齿。
在尚宇哲被逼迫到极致,濒临崩溃地喊出“我不是怪物”,当自我安慰的“合理欺凌”都被颠覆,他心里难道是平静无波的吗?
不是,他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逃跑,习惯了被动;习惯了忍耐情绪,习惯了待人以善。
但假使不为了自己,当信徒受到伤害的时候,圣母玛利亚也会举起屠刀。
当他举起刀后,接下来的事情便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积压太久太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尚宇哲几乎忘了安泰和的存在,他机械性地挥拳,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他在无意识的时候复刻了李赫在的动作,用暴力还以虐待。
他的力气没有李赫在大,因此洪秀贤没有很快失去反抗之力,不过也完全无法挣脱尚宇哲。
不是尚宇哲在极端情绪的冲刷下突然脱胎换骨了,而是随着发泄,理智逐渐归拢。耳边人群的嘈杂,安泰和的呼喊渐渐清晰,他开始意识到。
其实无论是韩承甫、洪秀贤还是金南智,他们都打不过自己。
他身高将近一米八五,肩宽腿长,有一身不算很饱满却足够结实的肌肉。而韩承甫只有一米七二,轻微近视,身材十分瘦弱。即使是较为强壮的金南智和洪秀贤,他们的身高也没有到一米八,胳膊上的皮肉松松垮垮,没有锻炼的习惯。
尚宇哲骑跨在洪秀贤身上,怔怔望着他满是鲜血的脸,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对方的虚弱。
韩承甫在仓库口出谬言,妄图推卸掉所有错误,他质问尚宇哲:他们以前也没做过这种事,现在却盯上他,他是不是该反思自己呢?
尚宇哲当时并没有深思这句话,只是习惯性感受到痛苦,现在枷锁般牢牢束缚着他的手脚、勒紧咽喉的麻木痛苦随暴力发泄出去了,他在近乎空白的迷惘中迟来地感受到不解。
没有施暴经验又瘦弱的三个人,到底是怎么变成自己心中的恶魔的呢?
不只是李赫在,自己现在,不也把恶魔……踩在脚下了吗?
等等!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尚宇哲想起什么,骤然回头,眼中满是惊恐。他指节滴血,神情却像孩子一般无助,他对上安泰和担忧的视线,发觉对方好好的,身边没有被他短暂遗忘的、拿着另一把刀的韩承甫,顿时松了口气。
而另一头,两辆幽灵似的黑车停在路边。一个衣着低调的人举着手机,摄像头对准人群中的尚宇哲,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录下了事件全程。另一个人拧着韩承甫的手腕,捂着嘴把他从人群里拖出来,塞进了其中一辆黑车。
韩承甫一条胳膊不正常地歪曲着,显然是脱臼了。外套口袋往外倾斜,露出一截里面装着的水果刀。
“社长。”举着手机的人轻声说:“您看见了吗?”
李赫在的车停在原地,并没有跟过来。车上的视频播放着现场直播,清晰到可以看见尚宇哲拳头上滴下来的血线。
他的表情十分微妙,称不上愉快,也称不上愤怒。似乎是满意的,却又从眼底深处蔓延出发红的不甘。
对方继续道:“韩承甫暂时按下了,要他继续吗?”
李赫在的目光停留在尚宇哲回头时惊恐的神情上,半晌,说。
“算了。”
他嗓音沙哑,饥饿的野兽完成捕猎后,强行收回悬于猎物脖颈上的獠牙不外乎如此。他关闭车载视频,闭上眼睛:“你们可以走了,剩下的会有人来处理。”
装着韩承甫的黑车很快驶离,在他们离开后,警车掐点般到了现场。经过无人能知的审讯,洪秀贤最后得到了一份精神分裂症诊断书,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尚宇哲和安泰作为受害者一方几乎没遭到什么询问,把警局当私人病房一样享受到了包扎、热茶甚至缓和心情的甜食,尚宇哲用力过度破了皮的指关节被贴上了医用创口贴。
还被警员拍着肩膀说:“真是临危不惧,有义气的好小子!”
好小子……
“你小子!”尚宇哲面临的最大讯问是来自安泰和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这位年轻的保护者快要崩溃了,尚宇哲在他泛滥的情绪里找回了实感,理智终于落地,透过暂不营业的炸鸡店光亮的窗户眺望蓝天,冥冥中有一种直觉。
关于韩承甫三个人的事情,是真正结束了。
……也许,似乎永远笼罩于自己的生命中,与自己如影随形的霸凌,也将要终止在这一刻。
€€€€羽曦犊+R
一只鸟振翅掠过窗户,展开的翅膀划过了蓝色的天幕,他收回视线,对安泰和笑了一下。
“对不起,泰和。我瞒了你很多事情,要说的话,是从我刚进入首尔大开始……”
这场叙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时候,尚宇哲会停下来,怔怔出神片刻。有时候,是安泰和难以忍耐,站起来踹翻椅子,想要重新冲回警局再揍上洪秀贤一顿。还有的时候,是静静旁听的泰和妈妈控制不出发出几声低泣。
尚宇哲的讲述中跳过了李赫在的部分,他说:“他们欺负我的事情被学校发现,我转了班级,新同学们都很友好。他们自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去借高利贷,欠了很多钱。走投无路想要拉着我一起,我躲过了,他们意外知道了你是我的朋友,迁怒了你。”
“对不起,泰和,阿姨。”尚宇哲郑重地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是我差一点就连累你们,让你们被伤害了。”
泰和妈妈比儿子更先一步说:“这怎么能怪你?宇哲啊,你这孩子,从小到大不管是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阿姨早就想和你说了,这些事都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该进监狱的人!”
她属于母亲的手掌安抚性地拍了拍尚宇哲的胳膊,望了儿子一眼,去厨房给他们准备压惊的海带汤。
安泰和收到母亲让自己宽慰尚宇哲的示意,却罕见地沉默下来。
直到尚宇哲开始有些不安,再一次道歉后,他才捂住尚宇哲的嘴。凝视发小那失去遮挡后,过分俊俏的眼睛,低声说。
“错的不是你,宇哲。”
他喉结滚动,很艰难地说:“错的其实是我。”
尚宇哲微微睁大眼睛,想要摇头,安泰和却更用力地摁住他,接着,不堪重负般缓缓躬起身体,用额头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滴下,晕湿了尚宇哲膝盖的布料。
“如果我,不是一早就教你逃跑就好了。”
“如果我早点教你反抗就好了。”
“虽然会受伤……可能会受很重的伤,但是其实我明明知道的。”
“生命中没有任何事情是只靠逃跑就能解决的。”
“让你自己一个人,这么辛苦、这么痛苦地学会了这一点,真的很对不起。还有,你现在学会了保护自己真是的……”
安泰和红着眼睛抱住了他:“真的是太好了,宇哲。”
第26章
尚宇哲日复一日的做梦。
他会梦到他揍洪秀贤的那一天,最开始天空的黄昏加重了,变成一片血红色。他的身体比洪秀贤强壮,因此躬身在对方身上的时候像个怪物,一片片撕碎了他。在撕咬他的同时梦境间或闪现那个集装箱仓库,看见李赫在揍金南智的画面。
李赫在的脸,近乎残忍的兴奋眼神,滴血的拳头……一切纤毫毕现。
后来梦做多了,背景不再是血红色,天空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也不像个怪物。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正在愤怒的人而已,并且揍人的动作和李赫在一模一样。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过李赫在了。
不过,尚宇哲知道,只是自己“见”不到对方而已。
就像最初认识的时候,他在Vitamin时能感受到某种居高临下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是一种看似放纵实则存在感很强烈的注视,尚宇哲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那种动物保护记录片里的自然保护区,在区域里可以自由行动,但改变不了的事实是周围仍有一圈越不过去的围墙。
尚宇哲对此心情很复杂,不过他虽然学会了反抗,却并没有落下逃避的技能。所以和以前一样选择了视而不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本来生活应该是能这么平和地过下去的吧?
本来是。
放学了,尚宇哲和闵先艺几人吃过饭,他们都已经知道尚宇哲晚上要出去打工,因此没有对他发出夜间集体活动的邀请,只是和他一起往宿舍楼走。
尽管住在不同的楼层,总体还是能并行一段时间的。尚宇哲是几个人里最高的那个,听别人说话时需要微微低头,略微宽大的护目镜偶尔滑下几寸,露出他线条天生凌厉的眉毛和小半鼻梁。
吴允儿窥见一隅他面孔的全貌,不自觉出神,嘴巴张开,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尚宇哲从鼻腔发出表示疑惑的音节,脚步也慢下来等她,周围其他人聊着自己的事吵吵嚷嚷。迎面有抱着篮球的男生打闹着飞快跑过,没看前方的路,和尚宇哲撞个正着,一脚踩在了他的鞋面上。
不是很疼,但骤然的身体接触让尚宇哲瞬间紧绷了身体,脊背升起熟悉的抵触和惊悚麻意。
€€€€他居然还下意识地握起了拳头。
闵先艺他们赶紧凑上来,询问他有没有事,尚宇哲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攥起的手掌上,眼神怔怔的。
他一时没有回话,低头默不作声的姿态和过去无数次被人有意无意欺负后的模样重叠,抱着篮球的男生看了他几眼闭着嘴巴就打算走。
尚宇哲盯着自己的拳头好几秒,直到脚步声渐远,才一点点松开手掌,抬起头。
他看向已经走出几步的男生,对方看起来很擅长运动,又高又壮。他喉口紧缩,嗓音干哑,但低沉的音量仍然挤开喉咙发出,问。
“……你不道歉吗?”
男生的脚步一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假装没听见。闵先艺他们也回神,见尚宇哲没事,纷纷调转枪口,没好气地说。
“是啊,撞了人要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