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是长头发,撒个谎也不是很难。”
说是猜测,实际上语调平静,像笃定的陈述。
杨天德被他直白的话堵得一哽,脸色冷下来,食指规律的敲击也随之一停,反问道:“不然呢,你想怎么做?”
“你可以自己拟声明。”杨重镜闭了下眼,轻声说:“公司的宣发和法务,总不是白拿工资的。”
“一定要我出面,是因为热度压不下去,还是因为,要我听您的话?”
“现在什么年代了,爸。”他声音淡淡的,其中没什么波澜和起伏,每一个字都云淡风轻,落在杨天德耳中,却字字都像是挑衅:“我连喜欢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吗?”
“社会上那么多丑闻,公司的股价只是因为我就暴跌?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竞标失败,资金链断裂,我想您心里比我清楚。”
“您当然应该召开发布会,但我想,出面的人不应该是我。”
他寸步不退,站在原地,字字都锋锐:“还是您想看到,我变成大伯那样?”
“胡说八道!”杨天德脸色变了又变,怒拍桌面,猛地站起来,随手抓了本手边的书,径直砸向杨重镜的脸。
杨重镜紧抿着唇,眼皮眨都不眨一下,任由那本厚重的书砸上自己的额头。
额角很快蔓延出黏腻的湿润,顺着面部缓慢流下,是猩红的。他闷哼一声,微微侧头,感受到那阵尖锐的刺痛,牙关紧咬,什么都没说。
“你现在是什么话都敢说了,反了天了是不是!”
杨天德绕过书桌,站在杨重镜面前,心口压抑的那股气被他那几句话瞬间点燃,气的胸口起伏。
暴怒之下,他反手挥过去,巴掌声响在空气中,生出清晰的颤动回响。
成年男人愤怒时的力道不容小觑,杨重镜固执又较劲,都被扇的别过脸去,身子跟着绊了一步。
面颊上很快泛起五指的红印,浮出肿胀。他后槽牙紧了紧,依旧直着身子,目光毫不躲闪,对上杨父的愤怒。
“你是不是找过他。”杨重镜问。
杨天德被气笑了,他原地走了两步,扇杨重镜巴掌的那只手悬在空中,食指指着他的鼻子,点了又点,说:“是,我找了他,怎么样?”
“这就是你对我的态度?我是你爸!”
“你和他说了什么。”杨重镜抬起手,擦了下流至唇角的血迹,一直以来的情绪终于显出些裂缝,眸子微微颤动。
杨天德粗喘了两口气,那点体面终究是维持不下去,重新绕回了办公椅上,伸手掐了下人中,声音有些疲惫了:“他是个聪明人。”
“我给了他一千万。”杨天德简明扼要,垂下眼皮,双臂环胸,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他情绪波动太大,后劲上来之后,一时间感到累,淡淡道:“他很信守承诺。”
“我早就说过,他和你不一样,没你那么蠢。”杨天德说话很轻,语气里的不屑却从眼神里透露出来,说:“事实也是这样,爱情没有你想象的值钱。”
“我也早就说过,别来掌控我。”杨重镜喉结用力滚了滚,哑声道:“我有自己的爱好,也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就算没有季楠,也会有林楠,王楠,李楠。”
“你逼的走这个,难道以后的每一个,你都要逼走吗?”
“就因为这个?”杨天德心情平复下来,甚至有闲情端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口:“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这些很正常。想要通过这种行为来反抗我,也很正常。”
“但凡事都要看结果,你和我打的赌,我也同意了,结果呢,就是你输了。”杨天德放下杯子,笑着摇了摇头,说:“从你哥让他接近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多听听爸爸的话,很难吗?我总不会害你。”
“只要你听话,你想要什么会没有?整个杨氏都是你的,不会有任何人插足的份€€€€”
“我不想要。”杨重镜充耳不闻,油盐不进,杵在那里,像根铁直的电线杆,任由杨天德威逼利诱,都没有半分软化的迹象。
“我对反抗您没有兴趣。从来都是您在我做了之后断掉我的进程,我没有故意违反您的任何要求。”
说到这里,杨重镜似乎勾了下唇角,只是笑意牵强,显得难看又讥讽:“画画我可以不学,但是我要季楠。”
他抬起眸,从男人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就算他要走,我也不会放他走的。”
简直是个疯子!
杨天德一口气上不来,抓着茶杯的手几乎又要砸出去。
“你给我站住!”杨天德撑着桌面站起来,冲着杨重镜转过去的背影怒吼:“杨重镜,你今天敢跨出这扇门,以后就不是我杨天德的儿子!”
杨重镜的脚步于是停住,紧绷着的背如同一根弦,下一秒就要断掉一般。
他还是转过了身。
杨天德气顺了些许,过了几秒,再次说出开场的那些话。只是少了商量的语气,彻底变成命令:“等会儿我会把稿子给你,媒体问的问题都在上面,你就按着上面的答。”
“从今天开始,搬回来住,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和他有任何来往。”
杨重镜的答案显而易见,他选择了拒绝。
要说起爱,毫无疑问,杨天德是爱他的。毕竟是和年少时唯一称得上付出过真心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再冷血的人,都多少会有情感。
只是他的爱太浅,所以在杨重镜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忤逆时,那点爱意就彻底被愤怒点燃,烟消云散了。
杨重镜人生的噩梦,也自此开始。
房间是锁不住他的,杨白舒于是主动请缨,将人扔在了刚刚接手的医院。医院算是杨天德给他的奖励,新收购来的企业,是股不小的势力。
倘若好好经营,指不准未来的赢家会是谁。公司上上下下掌握实权的股东都因此开始重新审视,思忖着日后如何站队起来。
杨白舒日子过得如意,春风得意的时候,倒还不忘探望名义上被送进来治病的杨重镜,端的一副关心姿态。
他长相生的像母亲,眉宇中和了杨天德的英气,笑起来的时候也是个艳丽的。只是莫名的带上病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生出被毒蛇缠绕的潮湿和不适。
“好好治病啊,弟弟。”杨白舒笑得漂亮,镜片后的双眸弯弯,嘴上同时虚假地表达着关心:“早点治好,才能早点出来。”
“这还是专门给你一个人的病房,可别浪费了。”
杨重镜闭上眼,依旧没有搭理。是不屑一顾,也是被折磨的没有力气。
从出生以来的二十多年,杨重镜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地方的存在。即便家庭不算幸福,但他也是被簇拥着长大,骨子里还是个单纯的,渴望爱意的小少爷。
面上再不好惹,内里也是柔软的。他不缺钱,所以理所应当的被这个社会所善待,除了季楠,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
这一生都算得上顺风顺水,没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他不热衷于社交,对圈子里的那些同龄人冷淡,懒得有接触,也因此错过对阴暗的了解。
被关进来的第一天,他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医院。要不了多久,杨天德就会放他出去,他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凭着金钱,找到季楠的影踪。
镣铐戴上手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不对劲。只是此刻的挣扎,在药物和器械面前,就显得格外无力。一切都不再来得及。
说起来好笑,堂堂杨家的少爷,有朝一日,也会被关在这个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小房间,经受着远不同于世间的折磨。
“滚。”他说。
杨重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在闭着眼睛睡觉。
医生送来的那些药,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抗拒。到了后来,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挣扎,按时吃下,省的再多一轮不必要的痛苦。
“季楠是谁?”医生问。
“季楠……”杨重镜坐在椅子上,双手被镣铐锁住,眼睛被面前刺眼的冷光灯照的不太睁得开。他不太有力气,但依旧抬了下唇角,轻声说:“季楠是我的爱人。”
杨重镜是个固执的人,死板得要命,认定的东西从来不变。
和季楠说的一样,喜欢听的歌就会一直听,喜欢吃的东西也从来不变。他贪恋永远,许下的诺言,时间限定从来都是一辈子。
“季楠,是我的爱人。”
雷同的问答反反复复,杨重镜已经不再记得请,到底重复了多少遍。
他只知道,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的答案,都从来没有变过。
他越来越笃定自己的爱,只是很多个精神恍惚的时候,杨重镜都会想,季楠到底爱不爱他。
杨重镜的身上留下很多疤,遍布于整个后背,因为隐蔽,不会被发现。他习惯黑暗,也习惯忍受痛苦,面对那些如同恶魔的仪器,表现出来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小,最后趋近于无。
接诊他的医生和护士,都在私底下议论,杨重镜是个走火入魔的怪物。
这样的生活,大概不会有尽头。杨重镜放弃抵抗和挣扎。头几个月,他还在心里抱有期待,便是他的父亲,或许终究会意识到自己消失的不对劲,因为对自己的爱,而将他解救出这个人间炼狱。
但杨重镜再会自欺欺人,也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
他何尝不知道,他这个父亲的性格。
从来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他的眼睛。就像杨白舒自以为是的那些手段,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从来不说,想看看能折腾出什么花样。从一开始,杨天德就知道这场堪称幼稚的把戏。
他不会出手干预,却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数。
杨重镜麻木地眨着眼,手腕处再次因为挣扎传来电流的痛感。他咬着牙,将所有声音吞回肚子里,想,被关进这里,其实根本就是杨天德的手笔。
没有他的授意,杨白舒那种唯命是从的懦弱性子,根本做不出这种大胆到发疯的事。
噩梦终究会结束。
而杨重镜选择的结束,极端又血腥,好像全然不在乎生死,只为了单纯的泄愤。
只差一点,那把水果刀就要刺进杨白舒的眼球。
他收回手,将刀扔在地面,手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向下滴着血。
“满意了吗?看到我这样。”杨重镜甚至挤出个笑,声音淡的如同下一秒就要消失:“满意了就滚出去。”
“再有下一次,我会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一黑,体力不支倒了过去。事情闹得不大,没来得及掀起丁点波澜就被杨天德及时压了下去。
他那点可怜的愧疚心终于姗姗来迟,装模作样地将人接了出来,当着杨重镜的面,对杨白舒好一顿苛责。
杨重镜躺在病床上,觉得荒谬又好笑,像两只猴子表演劣质的把戏。
林落落第一次哭成那样,趴在他的床边,态度强硬地拒绝见任何人,连带着杨家父子一同赶出去,将林家都搬出来压场子,倒是有了未来继承人的风范。
“我想出院。”杨重镜抬手,揉了下林落落头顶柔软的发,用气音说。
“你现在身体状况很差,医生说,还要再修养€€€€”
女孩红着一双眼睛,眼皮因为哭得实在太久而肿胀起来。她的声音沙哑,试图劝杨重镜理智。
但杨重镜的眼神太过坚持,所以她最后还是哑了火。
“好,我帮你办出院。”
她从没见过杨重镜那副浑身是血,倒在病床上的样子。脸色苍白脆弱,好像没有半分活气。只不过短短几个月,上次见面还是他背着自己下楼,这次就变成这样物是人非。
林落落吓得魂飞魄散,把人当瓷娃娃一样供起来。原本娇蛮的性子也收敛起来,学会了如何照顾人。
她小心翼翼的,生怕稍有不慎,杨重镜就会彻底离开自己。反倒是杨重镜时常照顾她崩溃的情绪,温和得不像话,如同回到了小时候。
林母也后知后觉的,觉得自己对这个儿子实在亏欠,偶尔得空,笨拙地想要修复和他的关系。
她和杨天德离婚之后,就基本没了接触,闹出这样的事,倒是主动找上了门,彻底势不两立起来。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杨重镜也分不出心神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