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仙门几大宗主临风而立,各色弟子服飞扬交错。
盛酽挑了个船侧的僻静处倚靠栏杆,看向渺远天际,海波折射的水光映在他侧脸,美得如梦似幻。
不远处,几个其他门派的弟子自以为隐秘地偷看,一道脚步声却在他们身后响起,几人回头一看,当即变了脸色,你推我搡地跑开了。
云若竹瞥了一眼几人离开的方向,又转身,看向栏杆边的师弟,整了整衣袖,抬脚走了过去。
盛酽听到动静,转身一见是他,脸上的担忧立马褪去,背过身就要走。
“师弟”,一只手却扯住了他手腕。
盛酽想也不想就甩开。
云若竹面色难看了些,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便抬手布下一层结界,然后放软声音道:“师弟,我知你生我的气,但当时你灵力耗竭,如果连夜赶去了北夜,别说盛星河,怕是你也凶多吉少。”
盛酽没有搭理他,依旧往船尾的卧房走去,云若竹亦步亦趋,表情透出几分焦急:“况且江平野已经去了北夜,他来历不凡,一定能将盛星河平安带来,师弟你别担心。”
“你看看我吧。”
盛酽已到了房间前,推门走了进去,反手就要关上门,却被一只伸进来的手抵住,云若竹那张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
对方叹了口气,似是无可奈何地妥协:“等妖族事了,我便说服父亲,陪你去北夜,如何?”
盛酽想要强行关门的动作一顿,眼皮一抬,终于对他说了多日来的第一句话:“当真?”
听他终于愿意开口,云若竹眼底有亮光划过,忙保证:“当真,我绝不骗你。”
“哼”,毕竟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弟,盛酽自然知道他的品性,于是不再问,只把手一松,转身进了屋里。
云若竹被他的突然卸力,往前趔趄了几步,但见师弟终于不再躲着他,无奈之余也多了丝欣喜。
罢了,师弟既然这般喜欢那盛星河,便喜欢吧。
云若竹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只要他高兴就好。
巨船遮天蔽日,虽然载了不少世家子弟,房间依然颇为宽敞。
云若竹隔着茶桌,在盛酽对面坐下,叮嘱说:“妖族向来最是排外,此去妖都,我们还是要万事小心。”
盛酽其实得了他的承诺,心中怨怒也消了大半,闻言若有所思:“明光城一事,当真同妖族有关?”
云若竹回想当日之事,目光深远:“贺秋此人利益熏心、自私自利,绝不可能畏罪自爆,偏生他血肉散于天地,已无处可查。但、许是天意指引,在血池中发现的贺樱尸体却长出了一枝菟丝花。”
菟丝子这类看似柔弱却阴狠的植物,攀附在其他植物上抢夺养分,而妖族菟丝子更是嗜血毒辣,无声无息便能在他人体内播下种子,一点点、悄无声息地钻进血肉,吸取宿主灵力。
按理说,菟丝子同宿主融为一体,宿主死亡,菟丝子也会慢慢枯竭而死,丝毫不会引起怀疑。但好巧不巧,贺樱的尸体被抛入血池中,满池的血液成了菟丝子最好的养料,于是便从尸体中蔓延生长,开出了一朵菟丝花,这才暴露在玄门百家面前。
“所以掌门们怀疑,是妖族在背后操纵了贺秋体内的菟丝花,让堂堂化神期大能自爆?”盛酽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心惊肉跳,“等等,菟丝子吸取宿主灵力,那些借助破境丹突破的修士,他们的灵力岂不是……”
这猜测太过可怕,牵扯到修真界上万修士,让盛酽心头不由冒上一层寒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真是如此,清河谷研制出的破境丹,明光城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修士炼成行尸、将百姓当作饵食,最后,却都悄无声息地便宜了妖族!
云若竹同他对上视线,俱在对方眼中看到凝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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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都立于万山之间,四周都是参天树木,遮天蔽日,绿色的剧毒瘴气漂浮在林木之间,普通修士触之即化为脓水,只有同源的妖族才能穿行无碍。
不过盛星河沾了太子的光,爬上了前来迎接的豪华步辇,四只样貌威武的妖兽拉车,数百妖兵开道。
盛星河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妖族,眼神逐渐飘忽,余光瞥向身侧面无表情的江平野,不知道渣爹是什么种族。
察觉到他的视线,江平野微微侧头。
如同坚冰裂开,吹进了一道春风,原本的冷漠褪去,他俯身低问:“怎么了?”
四周一直暗暗关注的妖族们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纷纷暗中竖起了耳尖。
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子妃吗?
盛星河毫无所觉,他面对江平野的发问,不好说出心中所想,只摇了摇头。
江平野以为他是被妖兵吓到,于是冰冷的视线往四周一扫,眼神所到之处,妖兵纷纷挺挺胸抬头,目不斜视,不敢乱动半分。
江平野这才转身,看了看盛星河被两侧翠木衬托得越发青葱的小脸,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放在他手背上,轻拍:“别怕,有我在。”
随即便收回了手,转过身去,只留下线条锋利的侧脸对着他。
手背上的冰凉感一触即分。
像是一片雪花融在了桃瓣间。
盛星河抬手,抚上他方才触摸的地方,心弦莫名触动,侧身去看他。
少年收紧的下颌线越发清晰利落,江平野依旧面无表情,衣服笼罩下的身体却是绷起。
同时,一股后悔的情绪油然而生。
那句“有我在”是不是太过暧昧了,会不会让对方误会?
他都还没答应他的心意,着实不该如此孟浪。
懊悔在幽深的眼底一闪而逝。
他嘴唇开合,还没想好说辞,身侧却响起洪钟般的声音。
“就是!有我们太子在,保管你这个人族在妖都能横着走。你也不要怕,远嫁嘛,不习惯都是在所难免的,不过还有我梦貘呢,一定让你和太子殿下夜夜好梦。”
盛星河也被吓了一跳,看向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的妖兽。
梦貘附着在步辇的鎏金浮雕上,拖着水墨一般的长尾巴,嘴巴张得如鱼头人一般大,双眼炯炯有神,短胖的爪子还捏成拳放在身侧,以示自己为太子效劳的决心。
江平野额角一侧青筋突起,愤然挥袖:“你给我滚下去!”
一道灵流穿过浮雕,将梦貘狠狠扫出,打得他头朝下跌落在地,咕噜噜滚出了好几圈。
滚过一群同样双眼炯炯有神、耳尖高高束起的妖兵。
空气凝滞了几分。
江平野眼神沉郁地扫过,妖兵们浑身一颤,纷纷避之不及地转头。
不过,盛星河在这奇怪氛围中突兀打了个寒颤,总觉得这群妖族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对。
拉车的妖兽脚力飞快,不一会,一座拔地而起的树门矗立在两道巍峨山峰之间,门高不可见,几乎延伸到浮云中。
妖兽们脚步未停,直直拉着步辇朝树门冲去。
险些撞上时,树门轰然洞开,眼前白光一闪,盛星河下意识闭上了眼。
花香和凉风扑面而来,再次睁开眼时,盛星河惊叹的眼底倒映出妖都的繁华壮丽。
无数飞禽走兽充斥天地,绿植繁花庞大到不可思议,蜿蜒而上的山脉犹如长龙盘旋,呈阶梯分布,最高处的主峰没入云层中。
驾车妖兽的背部突兀高高鼓起,一阵扭曲后,两扇巨大的骨翼喷薄而出,“唰”然一声,在盛星河还没反应过来,直直朝着最顶峰飞去。
!!!
幸好江平野早有准备,布下结界隔住了凌冽飓风,一手死死拽住了他,没被这巨大冲力给甩出去。
“太子救命啊€€€€”
另一只却没这么好运了。
扒在车尾的梦貘整个身体都被高空飓风扯得变形抖动,矮胖的身材变成了细长一条,原本的水墨尾巴近乎消失在空中,抓在车尾横条上的短短爪子眼看越来越松,即将掉落时,江平野一道灵力卷起它,扑通一声砸在两人中间。
步辇在空中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线,呼啸飞上主峰。
深绿沉重的宫门洞开,足足穿过九道殿门,妖兽这才“呼”地停在一座幽静大殿前。
梦貘在惯性作用下,咕噜噜从步辇滚下,一路滚到黑石长阶下,“砰”一声,撞了个眼冒金星,仰面朝天瘫在台阶上,迷迷糊糊吐出了半截舌头。
盛星河被江平野稳稳按住,免去了和梦貘同样的下场。
不过,步辇停稳后,他却只觉身体一轻,被人推了下来。
盛星河愕然回头,看着仍然坐在车上的江平野。
“你和梦貘在此,我先去同妖王复命。”
最后一个“命”字还没落下,妖兽们便急不可耐,拉着江平野反身穿过沉重殿门,倏忽离开。
重重门扉重新掩上,彻底挡住了盛星河的视线。
他不由眉头微皱,敏锐察觉出小师弟和妖王关系的微妙。
从称呼以及蝙蝠妖对江平野的态度来看,似乎他的这个太子之位、不是很稳当啊。
不过自己对妖族了解太少,更不知道江平野处境,不好做评价,只好先暂时按下思绪,打量这座太子寝宫。
妖族不似仙门精致风雅,眼前的大殿通体用某种漆黑巨石打造,深黑的拱顶在昏暗日光下阴沉压抑,仿佛一座巨型囚牢,沉甸无比。
殿前院中,同样以巨石铺路的石缝间长出了些许杂草,多数石面上残留着因反复捶打、而深深刻入石面中的斑驳鞭痕、剑纹、以及利爪的痕迹。
这哪里像是太子大殿,连他在太一宗的小窝都比不上。
盛星河越看越是嫌弃,眼神在石面上扫过时,已经脑补了江平野还是个小妖时,被虐待的场景。
啧,看来渣爹竟然还是个小可怜。
这时,梦貘终于缓过神来,它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盛星河身边,扯了扯他衣角,讨好而狗腿地笑道:“太子妃,请跟我来。”
“什么?!”盛星河低头看它,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那太过惊愕的表情,让梦貘那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思绪活络一转,自以为猜到了原因。
“嗨呀都怪我”,它短胖爪子合在胸前,给盛星河鞠了个不伦不类的躬,“你们人族喜欢害羞,明白明白。来,星河大人,跟小的来。”
它话音落,整个矮胖的身体便如同身后的水墨长尾一般,扭曲融进了地板之中,以极快的速度贴地窜上长阶。然后再“篷”地化作原形,站在九级台阶上朝盛星河挥挥爪子。
盛星河摸不着头脑,只好归结于自己妖族语言不达标,便不再纠结,抬脚拾级而上。
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风顺着逐渐加大的门缝卷入,只见幽深大殿中空空荡荡,根根黑柱寂寞矗立,昏暗中黑影重重,宛若坟墓。
盛星河的手僵在门上,不是很想进去了。
然而梦貘蹦起来,在他腰侧一撞,把他撞了进去,嘴上还说着:“不要害羞,这就是我们太子的寝宫,盛大人迟早是要习惯的。”
盛星河趔趄进门,身后殿门被梦貘轰然合上,黑暗笼罩。
不过下一秒,一点烛火亮起,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梦貘游走在墙壁间,勤勤恳恳地把大殿数十道灯盏点亮,原本昏暗的大殿光线明亮,这才减少了盛星河心中那股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