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却仍是皱着眉,这大殿的漆黑墙壁在烛光下折射出森冷寒光,轻纱、屏风、甚至床被都没有,只有一张石桌、一个同样漆黑无比的石床,冷风在大殿中游荡,掠起盛星河衣角。
他细长的手指在那张石床上轻轻划过,几乎能想象江平野一个人、在这阴森如坟墓的大殿中,如何像一座冰冷的石雕,重复打坐、日复一日地枯燥修炼。
心底最深处泛出一丝隐秘怜惜。
盛星河指尖微颤,怔怔想,难怪那人如此冰冷。
浓密的睫毛垂下,掩盖了他眼中情绪。
梦貘毫无所觉,见他对石床感兴趣,反而嘴角一咧,挤眉弄眼道:“这可是大王特意给太子寻的黑玉床,一平便价值万颗灵石,汇聚精纯灵力,哪怕不修炼,光是躺着,修为也能与日俱增。”
说着,铜铃大的眼睛露出艳羡,同时挺了挺胸,准备迎接这个无知人族的惊叹。
然而盛星河一听,回过神来,如避蛇蝎一般忙收回了手,还退后了几步。
吓死他了,怎么不早说,他的灵力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涨了!
梦貘原本更多的炫耀话哽在了喉间,本就不太聪明的脑子此刻转不过来,一时呆呆地看着这个人族。
€€?他是怎么回事?!
“哥哥€€€€”
殿门外,一声急促呼唤打断了这奇怪的氛围。
一人一兽同时向殿门看去。
这是、江平野的弟弟?
他竟然还有兄弟?那论辈分,岂不是自己的叔叔?
殿门重新打开,一道人影拉长,投落在门边,冷风从他身后灌入。
还在纠结辈分的盛星河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张稚嫩白皙、面若好女的脸。
更引人注目的,是对方覆在眼前、二指来宽的雪白绡带。
他的眼……是看不见吗?
然而少年虽然失明,但挺翘的鼻尖一皱,闻到了陌生气息,原本欣喜的表情骤然沉郁。
随即冰冷开口,语气尖锐:“你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人族?!”
第四十八章
“你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人族!!”
这话当头砸下,将盛星河砸得茫然无措。
他愕然退后一步,看向这个眼前身形瘦弱的少年。
“哼”,对方冷冷一哼,雪白绡带之下,露出的挺翘鼻梁似乎是厌恶一皱,无害的脸上也露出明显恶意。
“卑劣的人族,把他给我带走!”
破空声袭来,盛星河还没反应过来,两条突然从门后窜出的碧绿长藤一左一右抓牢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扯,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
这番变故猝不及防,盛星河大惊,毫无挣脱之力。
一脚此时却重重一坠,延缓了长藤的速度。
盛星河听到梦貘如丧考妣的哀嚎:”赤琅殿下,太子让我好好看着他,你可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啊€€€€”
然而少年听了此话,面上的恨意却越发浓烈,清秀脸蛋几近扭曲,他咬牙切齿:“好啊,连你也要护着他!”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长藤猛一发力,甩掉了挂在盛星河脚边的梦貘,手腕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而梦貘更是拖着飘长尾巴,“砰”地砸在了墙壁上,又咕噜噜滚了下来。
它来不及抬头,只听见赤琅殿下冷冰冰甩下一句:“我不仅要把人带走,我还要拿他喂我的小绿。”
殿门轰然关闭,遮掩了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
冷风吹得殿内烛火摇晃不休,映出梦貘惊惧的表情。
妖王殿。
整座建筑仍旧是以深黑巨石建造,却恢宏壮阔,长廊边的蟠龙柱由远及近,雕刻的龙象栩栩如生,尤其是眼睛处,在有人经过时便掠过一丝红光,看清来人时,那缕红光消散,继续扮作普通雕像。
妖都向来尊崇上古神兽龙族,尤其经过天谴大战、上天界神龙下凡相助后,这种崇拜便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因此千家万户都供奉龙像、雕刻龙饰,妖王殿也不例外。
江平野疾步走过长廊,目光在殿顶翘起的龙头飞檐上一扫而过。
而后敛眉顺目,抬脚走进了大殿中。
殿内格外安静,袅袅熏香如云似雾,盘旋在空中,一时映得室内烟雾缭绕。
带领江平野前来的蝙蝠妖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而他并未抬头,只持剑单膝下跪,嘴中道:“妖王万安。”
头顶并未传来动静。
江平野脊背挺直,垂下的眼睛看着膝头,身侧持剑的手筋骨分明,丝毫未动。
空中的烟雾触碰到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阵刺骨冰凉,江平野本就冷冰的手,此刻更是如数九寒霜,睫羽般的眼睫很快挂着一层薄霜,他却毫无所觉,只在这寂静中,耳尖微微一动,似乎听到物体在地面摩擦拖动的细微声响。
眼角余光扫过,长形状物一闪而逝。
头顶此时传来一丝轻笑,说话的主人似是气息不足,于是便显得声音有些漂浮,但音色却是华丽磁性,他道:“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
江平野眉心一跳,收回余光,敛眉站起。
又听那声音道:“低头做什么,多日未见,也不看看干爹。”
江平野不得不抬起了头。
入眼的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文弱秀美,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像是个人族的书生一般。
然而此刻妖王却是慵懒地靠在一架藤躺椅上,扶手处有绿藤垂落,搭着一杆精致的竹烟枪。
泛着些许苍白的薄唇微张,呼出一口淡淡烟雾,模糊了妖王浅淡的眉眼,汇入殿中的云烟中,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山风顺着洞开的门从身后卷入,吹开了两人之间的轻烟,扬起妖王垂在藤椅边的雪白嵌金袍袖。
他微微抬眼,目光柔和,然而这个动作却让江平野笼在衣服下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他听见对方问:“无戾说你此行还带回了一个漂亮人族,真是长大了,怎么也不把人带来,给父王瞧瞧。”
无戾正是那蝙蝠妖。
妖王华丽的嗓音中带着佯装的嗔怒,似乎真是一个打趣儿子有了心上人的老父亲一般。
江平野却是喉结一滚,在满屋冰冷的雾气中,眼睫颤动,薄薄冰霜掉落眼睑,又很快化作点点水渍,乍看之下如同闪着泪一般。
他重新垂下眼睫,遮掩眼中的情绪,语气却是冰冷:“不过是萍水相逢,此人灵力低微,不懂规矩,怕冲撞妖王,已将人关在太子殿中,不得出门。”
妖王却又是一声笑,纤长的竹烟枪抬到他嘴边,淡淡道:“父王就知道你想金屋藏娇,已让无戾去把人带来了,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族,能让我儿如此神、魂、颠、倒。”
最后四个字,他含在唇齿间,混着那一口白烟缓缓吐出,飘浮的语气登时添了暧昧的气息。
江平野脊背却窜上一层寒意,垂下的眉眼间掠过一丝阴沉,握剑的手紧了几分,用了极大意念,才克制住自己以看似寻常的口吻道:“妖王说笑了。”
上位传来意味不明的笑声,却没了言语。
死寂中,江平野几乎能听清自己加速的心跳声,他无声缓缓吐出一口气。
响起的脚步声很快打破这方沉默,江平野垂下的眼角撇过一截黑色袍袖。
无戾在他身后半步处,下跪行礼:“启禀妖王,太子带来的人族已被赤琅殿下带走了,说是要喂饱千丝藤。”
江平野听到这,眼神一动,心头的焦灼暗暗散去几分。
“这孩子,还是这般顽劣,他那本命法宝用什么人喂不行,非要抢兄长的东西?”妖王摇头,手指拨弄了一下扶手上碧绿藤蔓的叶子,然后看向了立在身前的少年,似是无奈道,“你若介意,我立马让他把人放回来。”
江平野终于抬头,露出他那向来古井无波、如千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
“无妨,不过一个人族,能用血肉浇灌千丝藤,也是他的福气。”
妖王面有动容,将竹烟枪轻轻搭在了扶手边,看似瘦弱的身躯也微微坐直了些:“好孩子,你能这么想,父王也就放心了。对了,你小师叔,可在太一宗找到了?”
江平野没有犹豫,摇了摇头,表情也浮上了几缕黯然:“师叔最后的气息虽是在太一宗出现,但我潜入宗门月余,却仍未发现师叔踪迹,也许他又去了别处。”
“如此啊”,妖王又没骨头似的,懒懒靠在了藤椅靠背上,吐出的冷烟一时遮掩了面部情绪,只听他温声安慰道,“你也别急,你小师叔神通广大,这世间无人能伤得了他,况且他牵挂你至深,若是知道你有何不侧,定会前来看你的。”
江平野眉心微蹙,只觉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然而妖王却没给他时间揣测,只道:“父王累了,你和无戾先退下吧。”
“是”、“遵命”,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平野当先转身,头也不回转出了殿门。
长廊外,蟠龙柱随着少年的疾步行走,而不断在身侧后退,光影在他脸上交叠变换。
细微的扇动声自身后响起,无戾脚尖离地,骨膜覆盖的巨大黑翅舒展开来,掠过江平野一侧,停在了他斜前方,投下一道阴影笼罩在他身上。
江平野视若无睹,左手持剑,目光平淡地看向前方,脚步未停。
无戾见他忽视自己,面上恼怒,淡淡嗤了一声:“哼,那人族早就被千丝藤吸尽了血肉,你就算现在赶过去,连尸体都不会见到。”
这话终于让江平野稳当有序的脚步出现了微微停顿。
无戾尖耸的耳朵一动,像是受到什么鼓舞,更加放肆嘲笑:“你骗得了妖王,却骗不了我。堂堂一个太子,竟然会爱上一个卑贱人族!简直把皇室的脸面都给丢光了,哪里比得上我们赤琅殿下。”
他面上浮现出骄傲神色,压低了声音,耀武扬威道:“皇位一定是赤琅殿下的,你就死心吧。”
说完,心情颇好地拍打骨翅,顺着蟠龙柱间的空隙掠出长廊,飞向天际。
江平野面色未变,丝毫没有将他的话放心上,脚步未停,绕过皇宫中的大小长道和曲折长廊,进入了一座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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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是满目的绿。
浅绿、碧绿、深绿,甚至绿到隐隐发黑的藤叶,布满了巨大的石洞,手腕粗大的长藤或匍匐、或垂挂在殿中,因为数量多而密,乍看像是一条条游走的蛇般,令人无端惊骇。
石洞中没有床,除了遍布的绿藤外,地面甚至有一丈来宽的河流蜿蜒而下,河水在绿藤掩映下干净清澈,泛着丝丝白雾,稍一靠近便能感受扑面而来的寒意。
此处便如同一座原始森林。
盛星河暗暗心惊,一双猫儿眼瞪大了几分,然而还没来得及四处打量,便被一直拖着手腕的长藤给甩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重重摔进了河水中。
水花四溅,幸好水不深,堪堪没到腰侧,盛星河刚挣扎浮出水面,打湿的长发便被人用力揪住,迫使他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