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园子里,宋齐光又被骂了一遭,气归气,或许因为骂他的是皇后,又或许是被贵妃的隐情打击太深,他此时挨挨骂竟不觉得有什么。
待顾明朗带上新消息回来,宋齐光喝着药听完了,还有心情问他:“你说朕该把皇位传给哪个皇子?”
顾明朗答:“臣不知,实猜不到。”
宋齐光自己小声呢喃着:“老三?他实在没有心志,不如做个富翁家。”
“老四?不行不行,他那个妻子当不得大场面。我当初只是看他沉闷,想着选个活泼逗趣的。”
忽地话题转到自己眼光不错的事上,至少几个儿子瞧着都挺满意儿媳妇,更顾全了他们的心志和性情。
再回忆起当初自己爬墙去看人,因为皇后王兰君气度从容,一眼猜出他身份而显露的聪慧,青眼相加……
顾明朗心内闪过“贵妃”那张脸,那可也是圣上自己选的人,还是多年宠着的。
但也只敢在心中想想,说出来怕就是“弑君”的罪过。
顾明朗纵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得如此冤枉。
宋齐光又往下数:“老五、不成器的。老六,空长了身板。”
“老七,哼€€€€!不学无术。”话口再一转,“但倒是有些聪明,皇后还把她身边那个虹芳放出去帮忙……”
说着说着,沉入睡梦之中,失去了意识。
顾明朗恐他有事,睡熟了些,又叫太医把了脉,方才敢离开几步。
那捡来的小乞儿在外头见着他,眼睛红通通的。
“千岁爷,阿父不好了么?那么多太医也治不好?”
其他人不让他一个孩子靠太近打扰,别说是进去看望了。
顾明朗看着他,安慰道:“没事的。”
“真的吗?”
“我骗你又有什么好处?”
圣上疯疯癫癫了这许久,痛了这许久,还不如一了百了来得舒坦。顾明朗想,至多就是死了,死了也未必是坏事。
小孩又求顾明朗:“能、能让我去瞧一眼阿父么?我保证不出声,只用眼睛看上一看!”
“不能。”
“只远远看一眼,求你了,千岁爷!”小孩跪拜在地上,抱住了顾明朗的€€,害怕地哭着道,“我梦见我再见不到阿父了。”
见不着这句话叫顾明朗改了主意。
“那你远远瞧上一眼,敢出声,就砍了你的脑袋。”
顾明朗带上这孩子,远远地站在门口,望着睡在床上的人。
小孩松口气,扒着门口,不舍地凝望着。
他恐惧于可能会失去好的生活,但更恐惧床上的人真正死去了。他人不大,可见过不少死人,在生死这件事上竟也算得上见多识广。
顾明朗看着,心中很是感慨。
到头来,难道除他之外,只这孩子最为真心地为圣上担忧?
孩童单纯,只消给那么一点好,就能将人牢牢挂在心上。
床榻那头,顾明朗听到模糊的声音,立即又让人把孩子带走,自己上前照看。
圣上宋齐光并无醒来,口中含糊地裹着“杀了那个孩子”、“早该杀了”的话,汗水从他额上虚弱地冒出来。
顾明朗愣了下,很快寻到答案€€€€那孩子指的是大皇子。
嫡皇子走后,方有了大皇子。
圣上当时与皇后闹得僵,拿了嫡皇子的名字里的“宇”字来给大皇子用,还起名为“承宇”。可闹过后,最先后悔、最为介意的反而是圣上本人。
而且在贵妃前,后宫中其实并无他人。
眼下想起来,顾明朗都会恍惚以为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偌大后宫,居然只一个皇后。
倘若嫡皇子留住了,圣上与皇后之间并无一个贵妃,他们一路走下去、熬下去,现在又是何等模样呢?
最后顾明朗只是在心内无声地叹口气,心想: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
比起去向各处的信件,跑得最快的当属封家逃出去的外管事。
封如旭在军营见到这位仿佛赶路赶去了半条命的管事,心惊不已:“冉伯!怎么了?”
“大将军。”管事一双老目留下双行泪,痛心道,“贵妃娘娘的身世事发,娘娘及全家都被捕了,刚归京的大殿下也没逃脱。只老奴当时在外面,得以一路奔逃过来,抢先朝廷一步,将此消息告知将军。”
封如旭眉头紧皱,心神大乱,问道:“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会被人发现?!”
“如奴所猜不错,当是二皇子的人马,不知何时掌握了证据,待到此时帝王病重,方才对大皇子发难,断其希冀!”
“皇权之争,竟至如斯。”
封如旭想着家人、贵妃,以及自己名义上的外甥,心中甚是伤痛:“此番被抓,只恐脱身不得。父亲可有交待?我当如何救得家人?”
他打仗可以,但对朝中之事,当了多年兵部尚书的父亲更为在行。
封如旭迫切地看着外管事,对方也不负他所望,带来了其他消息。
“当时时间紧要,大人只给将军带了几句话。”
“老大人说:此番或将全家身死,请将军务必记得此深仇大恨。”
铁骨铮铮的将军闻言落下泪来,别过头去悄悄拭去脸上泪水,哽咽回道:“儿、谨记!”
这泪水不止为全家被捕,更为本名韩家宁的贵妃,当年实则是他带出去在外,方才逃过一劫。
虽说当时父母已与韩将军定下其爱女的婚事,援手在应有之理内,但窝藏钦犯的罪责已远超普通之家所能承受之极。因他强求,父母方才答允。
而后妹妹在赶路的途中不幸病亡,贵妃韩家宁急于报仇,方才入了宫。那些做戏的劫匪,亦为他所安排。
每每思及此,他都后悔不已。
想到往事,封如旭心痛如绞。
外管事继续道:“老爷还请将军勿要轻弃性命,家中在远洲到京城的边界之地,畜养壮丁数千、粮草无数,可作将军起事之用。”
“等等。”封如旭奇怪地问道,“家中何时畜养的人丁?又是何处来的钱粮?”
“老大人知晓,将军的心一直在后宫中。而想要谋求后宫女子,唯有一途矣€€€€取而代之。”
以前几年的光景来看,若是情形更差,未必不是时候。
名头亦好寻,韩将军是冤枉的!韩世元本久战之将,怎会犯那等好大喜功、临时大意的差错。
封如旭这些年在北地,将当初的事查得七七八八,怕牵扯到宫中的贵妃与封家,方才什么都没抖落出去。不过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假传韩将军军令的直接凶手,他一直没能查出来。
如今面对父亲的要求,封如旭想了又想,含泪摇头:“父母爱人皆身死,报仇又有何用?死人能复生否?”
“我这些年最为后悔之事,便是送她去报什么仇、雪所谓的恨!倘若我们什么都不做,何至于此?更不至于连公布真相都不敢!”
见他如此死心眼,那老管事当真又急又气:“此乃老大人临死之心愿啊!将军缘何不从?”
“冉伯不必再说。”封如旭抬手拒绝他,坚定道,“待我先为韩伯父报仇,再以我手中兵权和项上人头、为父母亲人与家宁搏上一搏。”
封如旭见到家中管事时,严素婕派出的送信人也在战火中寻觅到正主。
送信人宋宴清还认识,当下接过信,就展开来看。
扫完信上字迹,宋宴清心道不好。
大哥原本胜算更大的局面,竟被老二颠倒。眼下大哥背负了罪臣后代的名头,贵妃更是罪臣之女,逃罪之人,大哥不再名正言顺,恐怕根本无力相抗。
你再厉害,也不能在根子上出问题!
何况老二本也不差,花城经营得风生水起,有经世之能。
宋宴清捏着信,心中着急,但一时也没想到帮大哥宋承宇的好主意,加上仗还在打不好分心,当下道:“军师等人在何处?快快请来。”
急需众筹脑子办法!
第139章
宋宴清众筹来许多脑子,但无奈情势难敌,众人聚在一处,也只是将思路捋得更清楚,并无力挽狂澜的妙想。
京城那头,能为之事大皇子一党自会尽力,绝对不会甘心让二皇子代表的东南党收割未来的大头好处。
而二皇子此举下手又狠又快,大皇子怕是很难再翻身。
唯一的指望,在外边的封如旭身上。
可起事也是不成的,如今的天下比之几年前已好转太多,亦不惧北地起事。且一旦动手,封如旭便会失之大义,大皇子等人性命危矣。
不过只要封如旭不起事,甭管封家、贵妃,至少大皇子性命应当能保,毕竟是皇家子弟。
宋宴清能做的,就是尽快搞定沿海一带到战事,待得安定后,才能抽调人手随他赶回京城。
所幸他们此时距离京城不远,赶路上花不了几日。
赶过去时,亦可以注意一二北地动静、再多收拢些药材、珍奇之类的,一为大义,一为孝,两者都可当作带兵上京的理由。
宋宴清不想给宋齐光带好东西,提议带点特别的倭人纪念品去“冲喜”。
遭陶灿翻了白眼:“要是冲撞了,将军可别拉我一块儿死。”
宋宴清:……军师无情弃我!
商量出一二三四,宋宴清写信说会尽快赶回京城,再将信件交与送信人。
待送信人离去后,陶灿私下对宋宴清说:“将军此行,说不得能为自己搏一个机会。”
宋宴清坦率回他:“若是大哥,我绝无二心。”
意思很明显,假如不是宋承宇,而是宋广骏,有搏一搏的机会,宋宴清也不会当菩萨。
他与老二合不来,可不敢在君权如此恐怖的时代,将生死交于对方之手。
见他应允,陶灿方才去另写了几封信,遣人随后送往京城。
***
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