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竹听着她们左一句右一句,忍俊不禁地打断道:“那都是外面说的,你们几时见过陆大人在府里杀过人。”
穿着绿衫的婢女反驳道:“上月不还杀了十几人,就躺在院子里呢,血在那边花坛的泥里现在还没干。”
兰竹不紧不慢:“那是因为下了雨。”
穿着深紫褙子的婢女道:“还有昨日,我起夜从窗户亲见有个人潜入府中,被歇在府里的立春大人当场射杀。”
兰竹道:“你也说是对方潜入府中啊,又不是立春大人出去杀的人。”
院里谈论的声音低了些。
“那不也是因为她们先杀了对方的家人吗?那些人都是来报仇的。”穿着绿衫的婢女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心劝道,“兰竹,你不要糊涂了,免得惹火上身,安安心心当个小婢女不好吗?”
“是啊是啊,在陆大人跟前侍奉,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我们知道你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妹,缺钱的话跟咱们说,姐妹们一定会帮你的,哪怕一人出一点呢。”
绿衫婢女拉着她的手流泪道:“兰竹,不要去送死。”
其他人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以手帕拭泪,好像她今日去陆如琢那儿伺候,明日便要死了。
兰竹本想和她们解释,陆大人虽然名声不好,也杀了很多人,被很多人仇杀,但那都是办官差,听皇命。大楚朝这么大,总要有人做这样的事。她待府里的下人向来丰厚,虽然公务繁忙不常回府,但月俸从未短过,月月在涨,听管家说,这是给她们在府里当差的精神补偿€€€€谁家奴婢隔三差五会在主家见到死人。
她还收养了一个孤儿做义女,可见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还有一件事,她一直没对别人说过。
一年前,她刚被分派到府中的时候,因为迷路,误入了陆大人的院子。当时陆大人和立春大人在教小姐说话,立春大人不知教小姐说了句什么,陆大人听了站起来,脸腾地红了,还羞恼得将咚咚响的拨浪鼓丢下,立春大人拉住她袖子,哄了好几句才勉强又坐下,轻哼了一声。
她看得入了神,一时忘记危险,又是陆如琢,女人清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你是刚入府的丫鬟吗?”
兰竹回过神来,看着几步之外坐在矮榻上的年轻女子,穿妃色的衫子,雪白的裳,美人看过来的神态让她又是一呆。
好在她这回记得身在何处,须臾便调整好心态,跪下道:“奴婢今日才当差,不慎迷路,万望小姐恕罪。”
旁边的青衫女子立时哈哈笑了。
“她管你叫小姐呢。”
兰竹额头抵着对面,听见这话心里生出疑窦。称呼小姐哪里有问题?难道她不是主君请来的客人?
“我是陆如琢。”美丽的声音道。
兰竹心中一惊,忍住了抬头的冲动。
“立春,送她出去。”
那位青衫女子应声是,走到她跟前,含笑说道:“跟我走吧,新来的。”
兰竹颤颤起身,没敢多看矮榻上的美人一眼,跟着立春出去了。
出了月亮门,立春嘱咐她道:“下次可不要再走错了。”
兰竹柔声应是。
“我是你们主子的朋友,我叫立春。”
“立春小姐。”兰竹福了福身。
立春没有纠正她,只是再次哈哈笑了,转身进了院子,衣袖纷飞,笑声一直从里面传出来,很久才消失。
兰竹在月亮门外面站了会儿,才慢慢地离开。
但看着这群哭泣的姐妹,兰竹默默咽下了解释的话语,只要她明日活着从陆大人的屋子出来,她们的担忧也就不攻自破了。
是夜。
书房里,端坐案前的年轻女子一手执卷,长发打散,只束了一根红色缎带,点缀在乌黑发间。
兰竹一只袖子挽起来,在一旁细细磨墨。
她视线从陆如琢发间离开,抿着嘴唇很轻地笑了下。
一年前陆大人十九岁,今年也不过二十,只比她大了三岁,还是个爱美的姑娘家呢。
陆如琢在烛光下翻了一页书。
“你笑什么?”
“我笑……”兰竹下意识回答,旋即扑通跪下来,“奴婢不敢。”
陆如琢没有看她,随意又看了两页,提起湖笔在书边写了几行蝇头批注。
“嗯?不敢?我看你挺敢的。”
“奴婢……奴婢……”兰竹心里闪过怪异的感觉,让她既害怕不起来,又没办法放松,心悬着,跪着说不出条理通顺的话。
上方许久没有再传来声音,兰竹渐渐忐忑。
烛火昏黄跃动,陆如琢搁下湖笔,在屋内长久的沉默中再次温和开了口。
“你本名兰嘉禾,你父兰殊原为右佥都御史,启元二年因罪入狱,流放两广。你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幼妹,母亲以刺绣为生,妹妹在景山书院读书,是女学建立后的第一批学生。”
兰竹伏地跪着。
锦衣卫耳目众多,把她家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并不奇怪。且陆如琢树敌无数,能到她跟前伺候的人岂能不知根知底?
“今日你妹妹在书院得了庄先生夸奖,先生赠《孟子》,下山后她买了两块糖糕,只吃了一块,另一块打算留给母亲。而你母亲也幸运地接到一副官家的活,给的银子很多,走出何府的时候她很高兴,在路边吃了一碗十文钱的肉丝面。未时,她还了隔壁林娘子的钱,又去源昌绸缎庄买了两匹织锦,打算给你们姐妹两个做件新衣。但是回来的路上遭了贼,偷去了她钱袋仅剩的二钱银子……”
兰竹又惊又惧,脸色越来越白,她额头死死贴住地面,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浓似泼墨。
晕黄的书房里,灯花爆了又结,陆如琢吹干宣纸上的墨迹,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丫鬟,平淡道声:“起来罢。”
兰竹忍着膝盖的疼痛,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上前仔细地剪去灯花,安静侍立一旁。
屋内微微一亮,映得烛光下的年轻女子玉面朱唇,脖颈修长,愈发无可挑剔。
兰竹却不敢再看。
陆如琢把纸放到一边,抬起眼,吩咐道:“去小姐房里,把小姐带过来。”
第005章
兰竹恭敬应是,低头退出去。
她站在紧闭的门口,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风吹得冰寒。兰竹不敢多歇片刻,朝外面走去。
陆如琢的院子里很少有丫鬟伺候,平时也少见人影,夜深人静,兰竹一个人疾步走在长长的游廊里,两边挂着的黄灯笼光线昏昏,摇得鬼影憧憧。
快步穿过两扇月洞门,面前亮堂如白昼的院落让兰竹提了一路的心脏终于平稳落回肚子里。
“大人,小姐带过来了。”
兰竹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孩子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轻轻。
案上一应书本纸张俱已收拾妥当,陆如琢嗯了声,吹灭了书房的蜡烛,从里面走出来。
小裴玉睡得熟,陆如琢接过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鼾声轻微。
兰竹点燃桌上的蜡烛,烛光将黑暗的卧房微微照亮,她走到床前,将青色的帐幔一边打起。
陆如琢抱着孩子走进来,动作轻柔地放在床上。
女孩子却在此刻醒了,睡眼惺忪地叫了声“姑姑”,陆如琢温柔地回答她:“姑姑在。”
女孩子困倦地嘟嘟囔囔了两声,团进锦被里睡了。
婢女们夜里都住在别院,甚少有人敢闯到主家的院子来,更因为怕撞见一些会威胁自身生命的事,所以一到晚上,除了巡逻的锦衣卫,府里几乎没有一个下人敢出来走动。
原来陆大人晚上都是带着小姐一起睡的。
兰竹心中想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猜测,恭敬地候在一旁。
陆如琢站起来,展开双臂,闭上眼。
“更衣。”临近子时,女子声音有些懒。
兰竹解下她的斗篷,再是外衣,执起木梳轻轻梳理过长发,慢慢放下散在背部,之后垂首退开两步。
陆如琢仅着雪色中衣,舒展了一下筋骨,吩咐道:“这院里其他房间都是空的,你自去挑选一间歇息便是。”
一般主子睡觉,贴身婢女都是在外间支一张小床,以便随时听候吩咐。但兰竹只是应是,趋步退出了卧房,在外面带上房门。
从用晚膳开始,她就一直在陆如琢跟前伺候,完全没有时间去别院把自己的行李搬过来,眼下再去是更不行了,主家已歇息,她再到处乱走恐怕要被当作刺客乱箭射杀。
兰竹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院落的布局,挑了一间离主屋不远不近的房间推门进去。
惊讶的是里面并非空置,家具一应俱全,被褥虽不是刚晒过的,却也没有异味。兰竹弦绷了一晚上,脱了鞋袜便上床睡了。
她是被院子里的刀剑声吵醒的。
她以为是第二日,睁开眼才发现外面仍是深夜。
这种声音在陆府的这一年丫鬟们时不时便会听见,兰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不敢发出任何动静,提着床边的鞋袜慢慢爬进了床底,躲好。
大概一炷香时间,短兵交接声停了下来,接着是拖拽物体,用水冲洗青石板的声音。
兰竹渐渐睡着了。
……
翌日一早。
咚的一声,兰竹吃痛,捂着额头从床底爬了出来,顾不得浑身酸痛,兰竹粗略梳洗了一番,在朦胧的白夜中出门向距离最近的小厨房小跑而去。
刚出耳门,便撞到一个人。
来人嘶了一声。
兰竹借着淡白的天光辨认出来人,立刻跪下:“立春大人恕罪。”
“你是哪个院里的人,怎么在这里乱跑?”上方传来的威严声音让人不自觉的感觉到压力。
“奴婢是主君院里的,正要去厨房打热水。”
兰竹抬起头,让她看清自己的面容。
立春打量她,眼神里的怀疑慢慢散去,忽然眼前一亮,道:“我见过你,你是那个……”
兰竹叩了一个头,回道:“一年前,奴婢误入主君院子,有幸见过立春大人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