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看不清,只在帽檐虚幻阴影下,看到一双散漫而遥远的眼。
“吃完了。”她反应慢一拍地说。
然后又慢一拍地发现,孔黎鸢低着头,在给她戴手套,睫毛沉默地淌过高密度的龙卷风,指腹划过她指关节内侧的一道疤痕。
€€€€那是一整个冬天,她最容易生冻疮的地方。就算冻疮好了,那道鲜红的疤也总是时不时会痒一下。
好似一个命若悬丝的求救信号,只在冬日出现,却来自深刻疯狂的夏。
此时此刻,却被孔黎鸢轻轻掐握着,濒临失控。
付汀梨下意识把手抽出,有些慌张地说,“我自己来戴吧,谢谢孔老师。”
孔黎鸢缓缓收回指关节泛白的手。又像以前一样,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轻轻地,像抚摸,像她们两个从来都如此亲昵,中间从来只隔着飘散的空气,像不会被判定为一次即焚的柔情。
“节日快乐。”
她听到她说,
“往后一整年,至少都别再让自己被冻着了。”
第15章 「声控灯」
在孔黎鸢的车再停在熟悉的街道时,付汀梨已经磨磨蹭蹭地把手套戴上了。
遮住了那道不深不浅,甚至算不上明显的疤。
她不是非得占这个便宜不可,只是觉得这手套和老板确实不太配。虽然和她也不太配,但总比那副昂贵到让她愧疚的羊绒手套要更好。
她决定收下现在这副,把留在出租屋里的那副还回去。
至少她始终可以,将这认定为是一次等价交换€€€€一顿汤圆和二十五块的手套。
她听别人说过不止一次,孔黎鸢向来懂得受惠要两清的道理,比她更懂。
孔黎鸢自然是比她更想要两清的吧?付汀梨偷偷地想。
“你在想怎么把手套还给我。”车上,孔黎鸢却突然把她的小心思抓住,“之前我当着剧组所有人面送给你的那副。”
付汀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孔黎鸢瞥她一眼,“没人和你一样,不管好的坏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来转去不说,一点心思全写脸上。”
“这么明显啊?”付汀梨不这么觉得。
十九二十岁的时候,身边的朋友玩伴都说她藏不住事,一颗坦荡荡的心,像风一吹就撩开了的野草。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一茬茬地往外冒。
但她自觉,家里落魄再回到上海,那些瞬息万变、千疮百孔的状况,已经将这茬野草吞噬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是以前的付汀梨,也渐渐学会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
况且孔黎鸢和她认识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天。怎么能一下把那茬野草揪住?
“别还。”
还没等她思考出为什么,孔黎鸢又出声了,把她那些本就宣泄不得的疑惑堵了回去。
付汀梨应该问为什么的。可孔黎鸢又马上说了,
“我不是那种会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去的人。别人看我们一副手套传来传去,还以为里面有什么秘密。”
只一句话,就让付汀梨想起曾被放在手套里的那张车库门禁卡。
那里面的确有秘密,她也忘了,手套不是目的,只是载体。
当初孔黎鸢给她手套,目的也只是那张车库门禁卡,让她去找她,确认她不会是那颗随时会爆炸的隐形炸弹。
那现在呢?孔黎鸢确认了吗?应该确认了吧,毕竟已经从她这里知道,照片已经被她删完了。
付汀梨没再继续纠缠,只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她没再想这件事,直到车开到出租屋弄堂外的街道,再次停在原来的地方。
雪还没有停,洋洋洒洒地飘着。像是为了暂缓重要时日的消逝,拼命地为这个元旦留下些记忆。
她开车门,下了车,被纷扬的雪花扑了一脸,刺得她脖子往外套里缩了一下。下一秒,听见后边一声关车门的响声。
便下意识说,“不是已经认过门了吗?孔老师又跟着下车做什么?”
话落,后面便传来“哒”地一声。她回头,脚步已经绕到车前,只看见孔黎鸢的指尖,恰好窜起一点炙烫的火星,在纷飞雪花里显得有点突兀。
还有孔黎鸢隐在白色烟雾里的侧脸,骨相深邃,轮廓偏柔和。微微掀开眼皮望人的时候总是朦胧而含情。
这个女人向来这样。
“我下来抽根烟。”孔黎鸢靠在车边,红唇里吐出一口白雾,张牙舞爪地将她罩住。
指尖夹着烟,笑在烟雾里晕开,显得有些慵懒,然后说,“今天就不送你进去了。”
付汀梨的脚步停在烟雾被吹散之前,转了个方向,“哦”了一声,
“那我先进去了。外头下着雪呢,孔老师抽完就回去吧。”
身后“嗯”了一声,然后是混杂着沙沙踩雪声中,孔黎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声音。
她好像说了什么。但付汀梨没听清。因为她匆匆回头看一眼。
发现孔黎鸢穿那件厚厚的羽绒服,上半身隐在飘雪中,像是在给谁打电话。可孔黎鸢的手机不是没电了吗?
刚走几步,付汀梨也接到了乔丽潘的电话。
电话里,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又好像,她从兜里翻出那张百元大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好像一把黑伞、三碗汤圆和一份年糕,就让她的崩溃大哭,和她没有拨通乔丽潘电话的这件事……
都变成过去时,也好像都恍如隔世。
而现在电话里,乔丽潘用疲惫而烦闷的声音和她说,“之前投资的一个合伙人因为承担不起债务,跳楼了,就今天的事。”
付汀梨人是懵的,攥紧手机的手指还有些发抖,“我……我认识吗?”
乔丽潘没有回答,好像是在那头骂了一句。然后又反应过来自己在给她打电话,叹了口气,把话题带过去,
“留下一个哭天喊地的女儿,和一堆事,我不管又说不过去。”
付汀梨有些说不出话。凭借一个哭天喊地的女儿,她就觉得自己是认得这个人的。
活生生一个人,就了断在一个电话里。
“好了,不说这个了。”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利落了几分,
“你也别担心我,想想你妈多顽强一个人,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我和你爸闹离婚,我把他挠得满脸血还让他一分钱都没带走咱的。
后来暑假他把你带去他那,让你喊他爸还被他家里那个狗崽子欺负,你拿一口尖牙我拿一个苕帚把他打得一身血淋淋的。”
“我怎么着也走不到这个地步的,放心吧。”
付汀梨被乔丽潘的语气逗笑,她也没办法不笑,“知道。”
乔丽潘也在那边笑,“对了宝贝,今天是不是过元旦呢?怎么样?”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开始谎报自己的近况。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付汀梨有些走神,好像现在她越走越湿冷的躯体,和她听到乔丽潘的声音就想落泪的冲动,才是她面对的现实。
而这个元旦节的一切,才是季节限定的、正在缓慢消融的一场雪。
电话打完,她已经在出租屋门口愣着站了好一会。一边找钥匙,一边滑开手机屏幕,看到还没来得及退出后台的相机。
点开相册,是她刚刚给孔黎鸢拍的照片,一张和广告牌合影的打卡照。
往左滑,还有一张。
她偷偷拍的,站在广告牌内侧的黑影下,拍孔黎鸢被一群年轻炽热的女粉丝围绕着,拍孔黎鸢身上流淌出来的柔情。
她还是那样憋不住事。说想把那个瞬间的孔黎鸢留下来,于是就真的留了下来。
说自己手里还有,就是真的还有。
照片里,孔黎鸢笑着,笑得身上的光都淌成了水。围在身边的这些人,当然不只是这些人,会为孔黎鸢买下商场3D屏幕的播放权应援,甚至会像新闻里说的那样,为孔黎鸢买下天上的星星命名权。
而她会躲在广告牌后,揣着兜里的零钱,想这附近会不会有狗仔蹲守,如果把她拍进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想如果她拍下这张照片会不会带来麻烦?想孔黎鸢原来还真是特宽容特温存的一个人,甚至还想远了,想到加州永不褪色的太阳和永远敞开永远行驶的复古老车……
手机自动熄屏,照片隐进黑暗里。付汀梨收起手机,拉紧出租屋的门把手,准备开门,顺便叹了口气。
凭着那三天的露水情缘,她在孔黎鸢这得到的够多了。她不想当个犯贱的坏人,也没可能要更多了。
那孔黎鸢呢?她忍不住想,孔黎鸢也是因为那三天,对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吗?还是说孔黎鸢只想和她两清?难不成孔黎鸢想和她再续前缘?
可等把钥匙找出来,她又掐掉自己心里的想法,笑自己自作多情。
和她再续前缘?孔黎鸢图什么?况且她们又哪里来的前缘?
再说了,平白无故想这些做什么?
人就是总要多想,才凭空惹来那么多七情六欲。
她现在像是配考虑七情六欲的人吗?
钥匙插进门锁,反转了两圈,发出细微的机械碰撞声音。好像划开空气,又好像咯噔一下,在她脑门敲了一下。
她愣愣地抬头,发现灯亮了。
这是六楼的声控灯。她记得这栋楼一共六层,就六楼的灯是坏的,也就六楼的窗户是对着对面大厦的,所以房租比其他层都便宜。
她上次开门还是摸着黑,甚至还被旧锁刮出尖锐的疼,倒是没出血,只手指本来就冰得麻木,尖痛便慢慢转为钝痛。
于是有些费力地去回想,这盏灯是什么时候开始亮的呢?
指望着赶快拆迁并且压根不住这里的房东,难道突然良心发现,真的把她六楼的楼道灯都赶在新年之前修好了?就像她在电话里哄乔丽潘的那样?
钥匙又转了回来,开了锁,门打开了,她在显得特别亮堂的楼道里站了一会,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忽然“嘭”地一下,把门关了。
开始往下走,楼道里的声控灯像一张张网,在她面前铺开。她不受控地想起,刚刚乔丽潘在电话里问她节过得怎么样。
她说:
“挺好的,这边还下雪了,我住的地方比较热闹,楼里小孩多,前两天叫叫嚷嚷的,但这几天都没吵了。而且房东也挺好说话的,我说楼道里的灯坏了,她就赶在今天修好了。”€€€€已经过去的谈话跟着她到了五楼拐角。她想才怪,她压根没和房东提过这事。
“哦,那你怎么过的?没和你那些朋友一起啊?”€€€€拐角的楼道数字从五变成四,临楼道的那户正巧开门放垃圾,瞥她一眼,嘟囔着:不知道一整天吵吵嚷嚷什么。
“有啊,交到了新朋友,也遇到了旧朋友。”€€€€四变成三,是门口理发店老板娘在打电话,倚靠在墙边吞云吐雾,见她下来打了句招呼:妹妹元旦快乐啊,什么时候再来做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