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孔黎鸢的视线,去看那个矗立在偌大客厅的巨大雕塑。
典型的荒诞风格,披着薄纱的女性雕塑,脚踝戴着镣铐,背上是无数只飞鸟,蝴蝶骨处生长着延伸到颈下的翅膀,翅膀上是尖刺,刺入脆弱脖颈,脸上表情说是平和却又有几分怪诞€€€€是私厨老板的得意之作。
荣梧听了老板介绍时候的一嘴,说是寓意生与死共存。虽然在场的人也多半没在听就是了。
这样的雕塑放在吃饭的地方的确有些可怖。难道孔黎鸢也这样觉得?
“孔老师?”她试探性地问,“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孔黎鸢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从倚靠着的门边挺起背,问她,
“我今天还有通告吗?”
“没有了。”荣梧在饭局之前就已经确认好之后的行程,“明天下午两点开工,上午有个采访。”
“那就回去吧。”孔黎鸢说,却又停下脚步,思忖了一会,“去我之前住的那边吧,离这里近,但是离片场比较远,你明天早上不用来接我,我可以自己开车去片场。”
“好。”荣梧利落地应下来。
走出门,孔黎鸢又停下脚步,已经是夜,郊区的风有些荒凉,刮得人脸上有些疼。
荣梧把手上拎着的羽绒服给孔黎鸢披上。
孔黎鸢将肩上的羽绒服扯紧一些,下半张脸抵在羽绒服领口,冷不丁冒出一句,“荣梧,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荣梧有些懵。
孔黎鸢缓慢地踏下一级阶梯。
又回头望她,又像是没有在望她,只在望她身后的什么东西。
但话还是对她说的,声音很轻,“你有没有认识的人,长得凶气场足不好惹的,得会开车,最好是女性。”
“啊?”荣梧有些恍惚地想,这不就是你吗。
但看着孔黎鸢眼底快要把她淹没的漩涡,吞了吞口水,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作答,
“还真认识一个。”
孔黎鸢点点头,后续都没再说话。就在荣梧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扭动钥匙把车发动后。
又看见车后座的孔黎鸢,在流淌的昏暗光线里说,“那你问这个人今晚有没有空,帮我接个人,我给她开工资。”
停顿了几秒,似乎是考虑到现在的时间,补充一句,
“如果方便来的话,她可以任意开价。”
荣梧很惊讶,“现在吗?”
孔黎鸢往车窗外瞥了一眼,这个位置只能隐约看到雕塑的翅膀。
她盯了一会,笑了笑,然后说,
“当然,就现在。”
高大宽长的黑色商务车从私厨门口开走,徒留一串深沉而闷响的轰隆声。
而这串轰隆声传到私厨客厅的巨大雕塑后,就变为了极为小极为遥远的闷隆。
几乎比刮到耳边的风声还要小。
付汀梨搓了搓自己冰凉僵硬的手,又呼了一口白气
她从雕塑背后转过来,有些艰难地仰头看了看雕塑的表情,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和这个雕塑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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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是从包间里面在议论她时开始的吗?还是从……看见孔黎鸢从另外一个包间出来,然后听到别人在议论她时开始的呢?
她分明只是肠胃不太舒服,吃不了太辣。但这家私厨主打湘菜。
于是吃到一半,她摇摇晃晃地来到厕所,把刚刚吃下去的事物吐得个稀里哗啦。
扶着墙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个雕塑。遇到了私厨老板,老板说她怎么脸白得这么吓人,给了她一颗店里的话梅糖,然后见她对雕塑有兴趣,于是又聊了几句。
然后就是那些话。一些她的老同学,用那种看热闹或者是调侃似的语气,议论她的现状,揣测她来参加这次聚会的心理。
老板大概也听见了,尴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离开。她也对老板笑了笑,坦然地目送老板飞快地逃离她的视线。
其实那些人没在这件事上多夸张,她的现状也的确如此。
只是她有件事想不通,也只因为那句“这种富家女”。
她是哪种富家女呢?难道她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坏的人吗?与他们同学过的一年,她有对他们做过什么坏事吗?
没有吧。付汀梨自觉乔丽潘的教导足够严格,并不会让她形成飞扬跋扈的性格。
况且在她从前对自己的认知里,她并不以“富家女”来给自己打标签。
怎么落魄了之后,反而会有人将她认定为“这种富家女”呢?
想来想去,付汀梨不认同这个标签。
所以她只是愣怔地听着,脸色也倒是白了几分,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听了那些话真有点伤心。
直到她看到孔黎鸢。
她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能仅凭一个背影认出孔黎鸢了?
下意识的动作是,将自己露在外面的外套衣角全都敛起来,谨慎地躲在了雕塑背后。
姗姗来迟的疑问是,她为什么要躲?
最后看到孔黎鸢缓慢地走到雕像的另一面,与她无声无息地对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她没有想象中坦然,也没有办法忍受在这些话发生之后,孔黎鸢望向自己的目光。
仿佛这些尖锐的话,没有孔黎鸢落在她身上的半分目光伤人。即便她从来都摸不透孔黎鸢的目光。
于是她藏起来。就像无法忍受孔黎鸢看到她狭窄的二十平米出租屋。
她听到那些人说,给她卖的车抬了价。她记那些车分明都被压了价,因为她从国外回来不懂国内行情,所以后续查到是中介赚了极大的差价,可那时已经追不回来。
有个人还说怕她找他们借钱。她分明没有借钱的意思,而说这话的这个人,在她在场的时候还笑着打趣说:欢迎啊老同学,这得七八年没见了吧。
他们还说她沦落到打杂工很惨。付汀梨差点也觉得自己真惨,可仔细一想,自己在剧组打杂工也真没吃什么苦,李维丽拜托美术组组长照顾她不说,闻英秀还说要在片尾名单加上她的名字……
付汀梨就这么在雕塑下躲着。
等孔黎鸢走了,车声也传远了,她才呼出一口带着颓丧味的白气。
调暗的手机灯光映在脸上,她用着发僵的手指滑开屏幕,界面已经停留许久,是她在观察雕塑的时候顺手打开的,里面是一个更新不久的动态。
来自账号Nicole_echo。
她的目光顺着照片一张张的淌过去,给新更新的动态点了赞。
只移了一个步子,脚麻得人都跟着浑浑沌沌起来。手也有点痛,像是被割伤了似的,是被手机边缘硌出来的。
大概是发呆的时候,握手机的力道有些重,在手指上留下一道红痕。
估摸着吃得也差不多了。她很干脆地推门进入包间,包间里的人瞬间噤声,目光齐齐向她望过来。
看来这场围绕在她身上的议论一直没有停止。
“你们还没聊完啊?”付汀梨很轻描淡写地说。
刚刚说她“这种富家女”的人尴尬地笑了笑,“汀梨……你怎么上厕所这么久啊?菜都吃完了。”
付汀梨一屁股坐到座位上,看着环顾在她身上的视线,轻叹一口气,“怕你们有事要谈,我在的话你们不好施展手脚。”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怕她借钱的那个人出来打圆场,“哎呀这不是大家都在关心你吗,怕你家里出事,还听着我们说些花钱讨生活的东西不开心。”
付汀梨平静地说,“是有些东西我不该听,看你们都吃完了,那是不是该走了?”
利落地提起自己的包,临了还笑着说,“我不是来和你们借钱的,AA麻烦算上我。”
这话一出,在场都知道她把话听了个大半。有人尴尬地笑,有人端起水杯喝水,还有人干脆不装了,面露嘲讽,直接阴阳怪气,
“家里都破产了,车房都卖了,还真以为自己还是富千金呢,装什么装!”
这话说得声音小,付汀梨差点没听清。可偏偏又有个打圆场的出来,
“哎我和你说啊汀梨,是这样的,我们之前不知道你要来,所以订的这家私厨,这家确实价格比其他的要贵,要是早知道你来,我们就不在这了……”
“你不要逞强。”
付汀梨攥紧包带的手指发着白,里头还发涨。头顶暖风扑簌簌地吹着。
胃里的酸胀感慢慢涌上来,弥漫到四肢百骸,涌得她又想吐,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突然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令人厌恶了。
其实在进来之前,她还没意识到这种状况比她想象得难看,会让她有多不堪和多狼狈,还觉得自己是挺坦荡一人。
要是按照之前的性子,她应该会直接付完全款一走了之,哪怕别人说她冤大头,她只图一口气能吐出来。
但眼前的事实就是,以前根本没有人会因着这个理由来嘲讽她。
她从小不愁吃不愁穿,虽然不大手大脚,但对钱的概念,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串数字。
乔丽潘秉承富养她的原则,没让她手里缺过钱。她自认为从不对别人说这种话,但她不说,不代表别人也不对她说。
现在,她突然明白了这群人的心理€€€€那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幸灾乐祸:你不是从小富养长大没吃过苦吗?那就让你也尝尝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的憋屈。
可就算明白了能怎么样呢?
她还是一口气只能憋在心里,不上不下的。她确实兜里没多少钱,不能直接把全款付了,说我不占你们的便宜。
仿佛一只手在她空荡荡的胃里搅着。她捂住不太舒适的胃,走神了一瞬,回过神来看到投到自己身上来的目光。
又有些恍惚地觉得庆幸。
庆幸孔黎鸢现在没站在门口,把她下面要说的话也听进去。
因为她只能自嘲地笑笑,然后说,
“自己的份自己付不是应该的吗€€€€”
门突然开了,外面的冷风簌簌地刮进来。是刚刚和付汀梨聊过几句的老板,见她们面面相觑,诧异地问,
“你们还没走吗?”
牵头那个人说,“走,马上就走了,对了我先来结账……”
“结账?”老板的表情更诧异了,然后扬了扬下巴,“这位付小姐刚刚不是结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