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病床之间隔得有点远,她只看到孔黎鸢盖在被子里,穿一身黑,露出凌乱的发,潮红褪去泛着苍白的皮肤,还戴着口罩和冷帽,那顶鸭舌帽被摘下来折叠在一旁。
看来是那穆医生也认出了孔黎鸢,没把她口罩帽子都摘了。
不然这会也不会没有人探过来,大明星孔黎鸢被雪困住可是个大新闻,这是个一看就没什么保密措施的救助站,要是泄露出去,这会保不齐有多少人来围观。
但穆医生嘴上不饶人,人倒是很好,替她们打了掩护。
想到这里,付汀梨松一口气。
可又想不明白孔黎鸢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向导不联系人把人接走?还有那穆医生既然都把孔黎鸢认出来了为什么还说她是她女朋友?
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一阵从肺里卷来的疼痛就劈天盖地而来。
她捂在被子里咳了几下,想把这要命又吵人的咳嗽压下来。
但怎么着都压不住。
像是快要把肺都咳出来,在火上烤一通再送回去才能消停点。
咳嗽声还是吵到了其他人,隔壁帘子里传来翻身抱怨的声音。
还有那边的孔黎鸢。
付汀梨本来还闷头在被子里,想着这咳嗽怎么没完没了的。
就听见被子外面,传来特别惝恍特别轻的几个字,
“付汀梨。”
像是一片下落的雪花,飘飘轻轻的,落到她的心脏。
付汀梨顿住,那要命的咳嗽便也莫名听话,跟着她停顿了几秒。
喉咙里的痒意像一阵快要熄灭的火,慢慢腾腾地消了下去。
她缓一口气,掀开自己头顶的被子,便对上一双望过来的眼。
那双深邃的眼被凌乱的发挡了一大半,睫毛轻轻垂着,好像无波无澜。
却又不那么平静。
细微地颤动着,似是隐着燃烧的疯狂的白焰,正在蓄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生起漩涡。
却又在付汀梨望过去那一秒,所有矛盾的浓稠的漩涡都消失。
只剩下单薄两个字。
“你怎么样?”
先开口的是孔黎鸢,大概是连续四十度高烧的原因。
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气力,有些虚弱,完全不像平时的孔黎鸢。
“没什么问题,就是怕冷,风一刮过来就爱咳嗽。”
付汀梨也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又沙涩,再也找不见刚刚梦里,她坐在摩托车上高亢地喊“一路顺风”的语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连声音都改变了。
还是说这一切本来就只是一场梦,和现实一点也不挨边?
“你呢?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不自觉地咳嗽了几下,付汀梨又扯着自己有些破的嗓子问孔黎鸢。
孔黎鸢还是望着她,从睁开眼就没有把目光移开过。
这会听见她问,竟然仰躺在有些发黄的旧白枕头上,有些散地笑一下,
“也没事。”
只是这笑依然没什么气力,配着这人苍白的气色,显得有些颓靡。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时不时闪一下,在她们之间制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效果,和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以及仿若一场定格电影般的对视。
直到付汀梨也突然笑出声,她觉得她们好像刚刚从那场车祸里醒来。
四年前那场车祸,孔黎鸢浑身是血地将她背出去,她孤零零地醒来,没能像现在问一句“你有没有事”。
如今一场大雪,她又将孔黎鸢背了出去,这次她们竟然在同一个病房醒来,彼此瞥见各自的狼狈。
像现在这样相视一笑。
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加州的结尾就如此平凡简单。
“你笑什么?”听见她笑,孔黎鸢轻飘飘地问。
“没什么。”
付汀梨缓了口气,平躺在病床上,看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
明明浑身的疼痛没有逝去一点,心里却突然觉得松弛畅快。
“就是觉得,刚刚那些话好像应该在四年前说。”
她坦诚地说,却又在孔黎鸢接话之前,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
“不过应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要是那时候,我们两个醒过来……
像现在这样躺在同一个病房,等各自的家长朋友过来接,就还挺奇怪的。”
那就太普通了。
€€€€再次回忆起加州的结局,付汀梨竟然这样想。
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那个模模糊糊的告别刚刚好,不需要醒过来,两两对峙,彼此说一些稀疏平常的话,然后又客客气气地道别。
如果那个时候,孔黎鸢真等她醒过来再走,反而她不知道再对孔黎鸢说些什么。
但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加州的一切都在平常普通里结束,她们像和祝木子她们一样,说一句后会有期,好好抱一下确认彼此都安好,也不至于让她到后来都那么念念不忘。
€€€€但念念不忘就是一件坏透了的事吗?
“如果现在是四年前,你想和我说什么?”
孔黎鸢冷不丁提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倦得厉害,但还是打断了付汀梨的思绪。
她茫然地晃一眼天花板,又望旁边病床上的孔黎鸢。
孔黎鸢仍旧在望着她,即便那双眼里已经流露出疲惫,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她从一开始就读不懂的情绪。
付汀梨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好说的了吧,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她说得坦荡,一点也不掩饰,一点也不违心。
那句“一路顺风”已经是她想说的话,还那条项链给孔黎鸢,也已经是她想做的事。
关于那个旅途的结局,她相信年轻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而在她回答之后,孔黎鸢似乎陷入了一段极为漫长的空白,静静地望着她,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胶片。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在这样的注视下,付汀梨鬼使神差地问,“你想说什么?”
孔黎鸢终于像是被从那阵空白中拽了出来。
漫长而慵乏地望住她,好一会,才又有些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说,
“给我再买盒烟吧。”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什么?”
孔黎鸢阖了一下眼,没再重复。再睁开眼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手很快速地往自己胸口摸了摸。
似乎是在摸到那项链还在,整个人都卸了一股劲儿。
付汀梨的注意力被这样的动作转移,她想起那项链上的“Ava”,最终还是没直接问Ava是谁,而是有些迟疑地问,
“项链还在吗?”
孔黎鸢停顿了一下,“在。”
付汀梨也松一口气,“在就好。”
孔黎鸢又问,“你不问我这条项链是什么?”
付汀梨没所谓地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还在。”
“那那条呢?还在你那里吗?”
付汀梨卡了一下壳,突然想起那条“Zoe”还在自己箱子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眼下她孑然一身躺在病床上,箱子在这里是找不见的。
坏了。
她心想,然后再没心思这么平平淡淡躺在病床上,糊里糊涂地找自己手机,也不知道她们在这病床上躺多久了,抬眼看窗外的天色像是已经到了第二天白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她明明是在夜里背着孔黎鸢从大雪里走出来的,到底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得联系一下向导才能知晓。
那被她留在车上的行李箱里,当然不止有那条挂着“Zoe”的项链,还有她这一趟行程所有的行李。
但这么一折腾,手机也不知道被放哪儿了。
她茫然地在床上摸了摸,没找到手机。但整个人又受控于那条细细的吊针线,没法掀个底朝天。
其实这事没这么急,只是她这会面临周围陌生的环境,总得寻个熟悉的东西来安抚自己。
差点就想像电视里演得那样把针拔了,哪怕掉一地的血,也得把手机找出来。
但就在她这样做之前,有个人先于她,很干脆地把自己手上的吊针拔了,吊水呲呲啦啦地往外飙。
孔黎鸢当看不见似的,很不在意地捋了一下自己乱在颈下的长发,然后就这么顶着一身皱得不像样的衣服,扶着床边,泛白的手用力一撑,就下了床,没有气力地拖垃着床边的高帮靴。
抬起那刚刚打吊针的手,把帘子掀开,像是这种事已经做过好几遍。
接着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另一只手往她被子里€€€€€€€€地探。
温热的体温裹过来,像一阵影子拢在她身上,充盈着清淡的、不属于她自己的气息。
“你疯了吗?”
付汀梨没想到孔黎鸢真会拔针,有些慌地扯过这人的手想去看伤口,但孔黎鸢却反手将她的手按住。
等她回到吊针里的血慢慢消失,才又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看她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又不轻不重地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