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桥在视频那头叹一口气,信号不好,一口气被叹得卡卡顿顿的。
像孔黎鸢那些被分成碎片似的梦,片段之间总是续不上,可那些泛着疼痛的记忆又总是不断重复。
她看着卡住的黎桥,吸一口过肺的烟,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烟雾,淡淡笑了一下。
等卡完了,黎桥那盒哈根达斯已经空了。黎桥继续卡顿着说,
“哎你现在……笑得怎么跟变了个人……么说……来着,风情万种,柔媚清纯。”
孔黎鸢很随意地捋一下头发,又笑着问,“像张玉吗?”
话落,她转头,对着理发店门口放着的小块镜子,微微抬起下巴。
镜子上铺了层模糊的蓝膜,照得人脸都是蓝色的,晦涩又诡异。
她又笑了一下。于是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她笑,恍惚黯淡。
但依稀能看见那染成金色的发,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肤色,凹陷下去的颧骨皮肤,以及一抹红艳的唇。
“像像像像……啊。”握住的手机传来黎桥断断续续的话语。
孔黎鸢懒懒转过头来,微垂着头,又笑了一下。正打算挂电话,视频那头的黎桥终于不卡了,完完整整地说了一段话,
“孔黎鸢,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演电影呗?我还真觉得奇怪,你也不是这种特别爱电影的人啊,怎么还真顺着那谁的意,愿意走这条路了?”
顺谁的意?
孔黎鸢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沉溺在重庆湿冷光影混沌的街道里几个月,她已经有些想不起黎桥说的那谁是谁。
直到半根烟抽下来,烟灰堆到路边水洼里,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被压碾的灰沉水洼里映出一张人脸。
€€€€孔宴。
孔黎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回想,自从她从加州带着一身伤回来,而孔宴将那叠她血淋淋地出入警局的照片摔在桌上,说他绝对不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之后。
她好像就直接来到了重庆,进了现在这个组。
孔宴也没有再出现过。
那么她演电影怎么会是顺孔宴的意?
对孔宴来说,她进这个圈子或许有好处。但他只希望她当好他高智商、高学历、人生平顺、必要时可以拿出来营造人设,亦或者是维持现有局面……
只会成为他人生闪光点、而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性成为他人生污点的完美女儿。
在他这里,他的女儿不需要是个真实的人、不需要进娱乐圈,甚至不需要是孔黎鸢自己,只需要是一个可以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但这个标签,不可以患有任何不正常的疾病,不可以闹出需要带一身血进警局的事,也不可以不完美。
所以孔黎鸢面向公开影像的前二十四年人生,都很“完美”。
如果不出意外,她会一直呈现一种“标准化的完美状态”,人生平顺得没有任何起伏。
像一个死去的标本,只剩下没有任何意外可以破坏的美。
出演《冬暴》纯属偶然。
很俗套的剧情发生在二零一六年的夏,在一场公开性质的毕业典礼之后。
孔黎鸢准备在加州入职一家风投公司,有人找上了她。
是三十三岁就得过奖的新人导演方墨,几年前在一次公开谩骂圈内潜规则事件后销声匿迹。
出现在她眼前时,方墨也不过才三十七岁,染过褪色的黄色头发已经夹杂着花白,一脸沧桑,眼神却仍然像三十三岁那年领奖时,透着几分真诚的光亮。
方墨带着本子找上了她,称自己看过她对外公开的所有影像。
第一句话就说,自己觉得她和《冬暴》主角气质极为适配。
又说,《冬暴》是一部从制作、剧本到内核都和之前国产电影有着重要区别的电影,如果她能加入,既是为文艺电影在电影行业的上升之路做一份贡献,也能为她走上电影之路添砖加瓦。
很光伟正很具有爱意的一种说法。
可惜,孔黎鸢当时对这个说法并没有什么兴趣,她连自己都不爱,怎么会因为如此大爱去做一件事?
于是方墨又一声苦笑,连抽了好几根烟,最后把烟头一砸。
很干脆地说,这个班底是她好不容易才凑起来的,圈内人听了她的事躲她还来不及,没人愿意和她合作。
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主演。
可合适的主演为什么又会是孔黎鸢?一个只是在老电影中露过一张脸的她?究竟合适在哪里?
孔黎鸢停下离去的步子,“你为什么要找我?”
方墨坦诚地说,“我说了你的气质跟我要的感觉很像,真的。你可以先看一下剧本,有兴趣的话来试一下镜,我相信你试完镜自己也会觉得惊讶的,只要成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开拍。而且我们不搞这个圈子里的那几套,不炒作不让演员给投资方陪酒陪饭,你只要来,如果试镜成功,然后就待在剧组拍戏就可以。”
孔黎鸢又问,“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孔宴的女儿?你们有可以宣传的噱头?”
方墨苦笑,“你有没有看你在毕业典礼上的公开影像,说实话你们学校那个镜头真的很次,没把你的脸部优势拍出来。
其实你这张脸真的很适合大荧幕,不拍电影很可惜,你要是来拍《冬暴》,我保证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孔黎鸢。”
她全程没提及孔宴这个人。
孔黎鸢选择了相信,相信了这个因为谩骂潜规则而销声匿迹的女性导演。
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可破坏的。
于是飞回国内去试镜,方墨和编剧对她的呈现似乎都十分满意,甚至将还没定下的女主角名字直接定为“李弋”。
黎鸢,李弋,中间似乎只差一只飞鸟。
直到二零一六年六月份,《冬暴》正式开拍,孔黎鸢在自己的腰上纹上一只红色飞鸟,真正成为了李弋。
尽管《冬暴》拍摄过程遇到不少问题。
譬如原有的剧本过于依托现实可能无法过审,方墨便改用极为荒诞怪诡的手法来隐喻。
譬如拍到中途预算还是出了问题,孔黎鸢看着每天在片场急得抓头发的方墨,眼看着方墨死咬着牙不妥协,不愿意让新来的投资方加他的小女儿进来,孔黎鸢自己给《冬暴》加了一笔投资,用的是姜曼留给她的一部分钱,金额并不多,但至少可以解剧组的燃眉之急。
但最后的成片比预料的效果还好。
方墨在庆功宴上大喝一场,满面春光地拍着编剧的肩,甚至连那花白的头发好像都长出了新的黑发。
孔黎鸢结束这场拍了一整年的《冬暴》,在二零一七年的六月,回到了加州,经历一场如梦似幻的旅途。
再回来的时候,她接下了《蓝色书本》,来到了重庆,成为了压抑而割裂的张玉。
一场电影通常只持续两个小时,却都装载着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精彩纷呈的人生。
里面的人通常活得很精彩,作为电影里的人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演员需要完整经历她们的贪嗔痴恨爱恶欲。
所体会到的,也远比观众在电影院看到的那两个小时,要有声有色得多。
有时候孔黎鸢想,能当这些电影里的人,活过一次又一次,比当孔黎鸢自己好多了。
“我没有顺任何人的意。”
那天夜里,孔黎鸢从理发店门前站起来,双手插在软袄的兜里,在重庆铁轨的震动声里,漫无目的地走,对卡成一张模糊图片、面目狰狞的黎桥说,
“做事情不是就要做到极致?”
后来,她果真在电影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比起在现实生活里“完美”地活着,她更希望自己在一部又一部电影里,有缺点、有“污点”,但却也极致地活着。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让孔黎鸢极致地活着,而是要去依托角色依托剧本?
可能是因为当她是孔黎鸢的时候,就不知晓该如何轰轰烈烈地生活。
在重庆逐渐变得潮湿溽热的气息里,戴蓝色围巾的张玉,生命快要走到尽头。
孔黎鸢时常在深夜时站在拍摄现场的一座大桥上吹风,看桥下络绎不绝的车流,也会不止一次地想起€€€€在二零一七年的夏,有人让她这么活过一次。
也在那一年的六月二十一日,开一辆复古敞篷车兜风,在流速很慢的风里想起,同样是北半球最为漫长的一个白昼,也有诞生过一颗如此从容坦荡的一颗心。
与她完全相反的一颗心。
但这个人、这颗心的一切,已经在时间的金色长河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孔黎鸢其实不是故意。
黎桥问她有没有想过再去找那个年轻女人,可只要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产生,孔黎鸢就察觉到一种十分细密的恐惧。
那个年轻女人真的存在过吗?
有时候她怀疑这个年轻女人是不是个假的,是不是只是她在轻度躁狂期产生的幻觉,也许那个白昼下诞生的另外一颗心脏根本没有存在过。
黎桥没有见过这个人,只听她说过,描述过。
在她可以给出的所有证据里,除了她的记忆之外,没有其他有力证据可以证明年轻女人的存在。
这世上只有孔黎鸢一个人记得的事情、记得的人,本来就已经那么多。
如果连那个年轻女人也成为其中一个,她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向怎样的结局,也许会像张玉一样孤独,像李弋一样自我毁灭。
€€€€在拍《蓝色书本》,孔黎鸢通常会在无数个类似焚毁的梦醒时分,看着空气中飘散着白雾的重庆,产生如此荒诞的想法。
但一过黎明,清醒之后,她又很清楚地知晓,她不是她的幻觉。
可她要去找她吗?以孔黎鸢的身份承认自己的罪行和欺瞒的一切,还是以李弋的身份?
张玉的身份?
还是以一个不知姓名却心灵相通的陌生旅伴身份继续将她偷过来?还是真要违背她们在旅途启程时心照不宣的约定?
如果找到了她要说什么?
是和那个年轻女人再续前缘,还是说一句好久不见各自又分离踏上不同的道路?
如果那个年轻女人已经记不得她,记不得加州的事情她要如何?
如果没找到她又要如何?
一层层的问题叠下来,像是一根根卡在鱼肉里细密的小刺,让这块被反复咀嚼的鱼肉变得破败晦涩。
孔黎鸢宁愿放下这块千疮百孔的鱼肉,让自己埋在一场又一场的戏里。
再次准确想起那张青涩而瑰丽的脸庞,是在《冬暴》获得最佳剧本奖,她获得最佳新人奖,并且《蓝色书本》上映票房破十亿的那个晚上。
方墨在颁奖典礼上大胆放言€€€€孔黎鸢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新人演员,你们不来找她拍电影真是亏大了!
当晚,就有人爆出姜曼生前产后抑郁的消息,而作为那个导致姜曼产后抑郁的“孩子”,作为当晚才获得“最佳新人奖”的女主角,媒体认为孔黎鸢身上大有文章可做。
孔黎鸢被围堵在墓园前,真正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个圈子如果要吃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将会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全女性班底的《冬暴》排除万难,获得了影迷支持,口碑票房双丰收,可又兴许拦了圈子里某个大导演大制片的路。
后来她在这个圈子生存越久,也就将这其中的道理想得清清白白€€€€也是,方墨之前公开谩骂圈内潜规则的事情,说大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明明只要稍加运作,就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