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维丽那里得到一大叠简历和作品集,看到付汀梨这个人时。
她将那张满满当当的简历从那一大叠中抽出来,看那些在简历上列着的大大小小的奖。然后又找出那厚厚一沓作品集,看付汀梨那些或诡异、或鲜活的雕塑作品,作品风格极为强烈,有种横冲直撞的天赋异凛感。
在一本小小的作品集里,她看到了这个人雕塑作品里的生命力。
“这么一个人?你确定她要来?这电影现场雕塑,可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啊,说难听一定,就是来打杂。不会是你凑不到人找来充数但实际上来不了的吧?”闻英秀皱着眉心问李维丽。
“原来她在闻老师眼里也真这么好啊?”李维丽笑一下。瞥见闻英秀的眼神,然后叹一口气,解释了付汀梨的情况。
闻英秀当即了然,付汀梨从国外回来,既没有国内的人脉,也没有了之前支撑自己的家境。
做她们这行,的确要有优渥家境来支撑前十几年的学习。
如果没有家境,还想在当完纯粹的学生之后,继续走纯艺这条路,让悬在头上的那根艺术弦儿,始终比商业标准高那么一小头。
€€€€当然,要是说让铜臭味跟雕塑完全不沾边,那也不太现实。
但稍微有追求一点,不甘心流到那些和雕塑沾一点边、但是却属于边边角角的行业,那就得有圈子里的人脉。
平常一点的,就是在上学的时候能跟一个好老师,把这个圈子大大小小的地儿都跑通,毕了业就流到大大小小的工作室工厂;
家境不一般点的,就不为名不为利只为那一点艺术追求,开个小点的工作室也能潇潇洒洒。但如果这两者都不是,谁还能有精力有想法来没日没夜地追一场艺术梦?
她将作品集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问李维丽,那这一场电影之后付汀梨打算怎么办?
李维丽茫然地说,不知道。
闻英秀心里有了一个冒头的想法,正好她工作室里缺一个这种方向的年轻雕塑师,这种风格的确是她团队里目前所缺乏的。
只是她还不确定,这个人的性子是否符合她的要求。
闻英秀看人先看性子,要是是个太傲气的她宁愿没有。她最待见不了恃才傲物这种品质。
后来,在整场电影拍下来,现场跟下来,她发现付汀梨的确是温和却又不失创造力的性子。
她也知道她自己挺挑剔,脾气也古怪,但付汀梨始终没什么怨言。
是个还不错的年轻人。
闻英秀早已定下这个结论,但等剧组从北疆回来之后,她又忙着最近学校的一个展,一忙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但昨天杀青宴,孔黎鸢却主动提起了这件事。甚至还另外说了一句话,让她把这事记在了心底。
想到这里,闻英秀慢悠悠地说,
“她和我说,既然您已经认定了她,为什么不把过程加速,只看结果呢?”
付汀梨在恍惚间想起€€€€就在昨天,喝了那么多酒、在她家门口不知道坐了多久、淋了一场夏雨、又渴求一个简单拥抱的孔黎鸢……竟然还做了这样的一件事。
“总之€€€€”闻英秀叹一口气,“我暂时收回我之前的说法,至少孔黎鸢还不错,不是个那种虚情假意、只会说些场面话的人。”
什么说法?付汀梨差点脱口而出,但下一秒,她就知道了,是那个说法€€€€
对外形象管理是艺人的工作,所以不要因为她的好就沉溺。
这是闻英秀最开始给她的警告。
“谢谢闻老师。”
临别之前,闻英秀看着这个有些没缓过来的年轻人,回忆起自己之前极为严厉的态度,突然有些不踏实。于是温和地说一句“不用谢”。然后又看付汀梨离去的背影。
脊背挺直,瘦弱坚韧。
€€€€和那本作品集里某个作品所表现的特质,极为相近。
闻英秀叹一口气,忽然又想起昨天杀青宴,趁没人注意来找她的孔黎鸢。
当时听了孔黎鸢的话,闻英秀若有所思,却又问,“你为什么要帮忙?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雕塑指导而已?拍完这场电影之后,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
“需要你在杀青宴特地找我,然后还扯这么一大圈,弱化自己的作用吗?”
闻英秀也没少和娱乐圈打交道。纵使只是沾边看过一些大事小事,但她也的确是不太理解孔黎鸢的做法。
这个在虚伪的闪光灯下待足了小半辈子的人,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露出真心实意来?
而孔黎鸢当时只是笑着回答,“她帮了我这么多,我只是……”
停了很久,才把这句话说完,
“想给她一点好的东西。”
-
从闻英秀工作室出来之后,付汀梨走在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艺术街。
身上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阳光落到身上,是浅金色的。
她踏着浅金色的阳光,接到了乔丽潘的电话。
乔丽潘的声音从加州传过来,已经有些失真,她许久没有听到过乔丽潘真切的声音。
乔丽潘在电话里问,“昨天生日过得怎么样?吃蛋糕了吗?”
付汀梨才想起。她和乔丽潘本来说好,在下班之后再打电话,但下班之后,她就忘了打电话这件事。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付汀梨这么说,却又想起了孔黎鸢,鼻尖埋在她的锁骨,汲取她身上气息的孔黎鸢。
明明也是孔黎鸢自己的生日,孔黎鸢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也吃了蛋糕,我自己买了一个,我朋友也给我买了一个。”付汀梨漫不经心地回答乔丽潘的问题。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很好的朋友嘛?竟然还特地给你买了一个蛋糕?”乔丽潘问。
付汀梨低头,望发白的阳光,“就是我说的那个,我不想害她的朋友。”
乔丽潘“哦”一声,“结果你们还是和好了啊。”
“没有和好。”付汀梨摇头,“我们一直没有闹掰。”
我们很好很好的,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也很努力地不想要伤害她。
乔丽潘对此时的她异常有耐心,“那宝贝,你想要和妈妈说一下这位朋友吗?”
付汀梨静默了一会,艰难地说,“如果我说她是孔黎鸢……”
“啊孔黎鸢啊。”乔丽潘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信号,“我的宝贝还认识大明星呢原来?”
“你怎么认识她?”
“我怎么不能认识她?你妈我也没有老到跟不上时代的地步吧?连这么一个大明星都不认识?”
付汀梨沉甸甸的心情被她逗得轻松一些。但她还是强调,
“她在我这里,只是孔黎鸢。”
“行了行了,知道了。”乔丽潘笑着答,“然后呢?”
“然后她是个女的。”付汀梨说。
“哦,她是个女的,我知道啊,张玉嘛,我看过她演的电影。”乔丽潘畅快地说。
“我也是个女的。”付汀梨硬着头皮说。
乔丽潘顿了一会,“哦那你这是要出柜?弄半天还真不是普通朋友啊?”
付汀梨有些迷茫,她是这个意思吗?她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
乔丽潘这么了解她,只听她这两句话,就知道她这句话不一般。
“如果我说是的话,那你要怎么办?”
“如果真是……”乔丽潘在那边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措辞。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出柜总比出轨好多了。”
乔丽潘把这话说得轻松。付汀梨突然有些泪目,她们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虽然也已经料到乔丽潘不会那么不开明。
但她也没有想到,乔丽潘竟然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事实€€€€拥有一个同性恋女儿。
付汀梨攥紧手机没出声。
电话那边也静了一会,是乔丽潘平复了自己的惊讶之后,又爽快地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宝贝,我不会因为你是女性,喜欢另外一个女性,就觉得这样不好。你妈这些年,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的?哪怕这个时候你要公开出柜,外面的人有一个说你这样不对,我都会一耳光扇一个,谁让他们嘴贱找到我女儿这里来?”
乔丽潘在一些小事上泼辣,但在这种特别大的事情上,总是显得很温柔,
“但是呢……”
后面果然有个但是,“我吧,这辈子活得已经够苦了,只希望你这辈子无病无灾、无缺无痛的。现在你跟我出柜,我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担心我的宝贝,会不会在来之不易的爱情里伤心。”
付汀梨已经说不出来任何话,仿佛她的喉咙里只剩一场哽咽,她好想被乔丽潘抱一下。
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哭诉着说,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人爱得那么简单那么疯魔那么伟大。
可为什么她就变得那样胆小,变得那么没有底气,再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爱。二十五岁就活得抛却自己过往的人生,一颗心里只剩下寡淡和贫瘠。
为什么偏偏只有她的爱和她的爱人会是对立的,为什么会是一方浓烈,另一方就虚弱的一场博弈。
街边的行人模糊不清,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颠倒时间,好似回到她坦坦荡荡不畏惧任何事任何人的二十岁。
但是没有,这个世界不是电影。
不是一个转场轻易斩断一切,于是下个镜头就切到过往。
付汀梨清晰地听到,在电话里,乔丽潘又叹了一口气,和她说,
“我教过你这么多事,但好像就只没教过你这件事。因为以前我们家好的时候,我挺乐观的,也觉得年轻人嘛,就得吃一堑长一智,所以我希望你自己可以去领悟,哪怕受伤,那也是在伤口长好之后,道理才会更深刻。毕竟受过伤,才会有下一次的皮糙肉厚。”
“但现在你也知道,我们家闹成这样一个状况,你离我这么远,万一出什么事,我都照应不了你。作为一个母亲来讲,我当然很自私地希望,你可以在爱情里不受任何委屈也不伤心。所以我不得不给你打个预防针,既然你说的那个人是孔黎鸢,我可以理解你喜欢她对不对?”
“而且你之前又和我说,说你不想害她,说你和她不同路了……那我又可以理解成,你觉得我们家现在的状况不好,你没有自信,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对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给我听好,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什么大明星,更不会因为我们家现在的状况,就让你缩着让你别去爱了,你知道你妈从来就不是一个怕事的人,管她是什么人,哪怕是神女下凡,我都觉得你配得上。”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配得上配不上。可能从我的角度,就算你喜欢的是一个女性,我更希望你能喜欢一个不会让你自己那么累的人。当然我只是担心,她是一个公众人物,身上被投放的视线自然比你我想象得都更加庞大。”
“虽然我不知道孔黎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就我目前的了解来看,我觉得她应该还不错,起码我也相信我女儿的眼光不会差。”
“我不会阻拦你,更何况我在这么远,想拦你也拦不住。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既然你遇到的,是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那么一旦决定踏上这条路,你就得接受,你受伤的风险会比一条普通平凡的路更大这个事实。”
即使远在天边,乔丽潘也教她一个深刻而丰茂的道理。
付汀梨挂断电话,听夏日的风在她耳边柔顺地刮,心思沉沉。
似乎这世上所有抽象道理,总是需要残忍事实来印证。
她低头,浅金色阳光投在她垂落到胸前的发,让她那一缕轻飘飘的头发,看起来好像金色,纯粹而从未失真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