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孔黎鸢做了一个在她短暂人生里,显得十分出格的决定。
她很聪明地打了一个开锁电话,十分有条理地说,自己姐姐被锁在房门里了,但钥匙被小狗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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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是锁的大门,她又能把事情完完整整说下来不带磕碰。开锁师傅不疑有他,只乐呵呵地帮她打开了门。
然后又被她拦住,说是自己姐姐比较害羞,不喜欢见外人。
这下开锁师傅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要去爸妈房间偷钱。
但她长得实在是很不像是会偷家长钱的坏小孩,甚至还很淡定地付了钱。
然后很乖巧地分了一块蛋糕给师傅,说自己只是想和姐姐一块过一个生日。
兴许她的演技天赋在那个时候已经初见端倪。再加上她在门外喊了一声姐姐,而孔晚雁在震天撼地的电影声里,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于是开锁师傅半信半疑地走了。
而她端着蛋糕,踏着那部有些诡异的电影背景声走进去。
孔晚雁靠坐在床边地毯上,背对着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些什么,好像是电影台词。
电视机声音开得太大,她听不清。
于是只沉默地把蛋糕递过去,在孔晚雁旁边坐下。
而孔晚雁也沉默地接过,兴冲冲地摸了一把她早上梳好的头,再一口一口地用餐叉吃着蛋糕,摇头晃脑地说“不后悔不后悔”。
这下她们真的很像相亲相爱的姐妹了,一起看电视看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影时,中间也没有隔着那扇冰冷冷的门。
也许孔黎鸢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想。
因为电影里时常演一个老套的故事€€€€只要一个人试图下定一个结论,那么下一个剧情就会将她的结论推翻。
这天的情况应该也算是如此。
在她冒出这个想法之后,那场怪诞的电影演到了冲突部分。
孔晚雁突然站起来,用沾着奶油的餐叉,学电影里的主角,很激动地叉自己的手腕。
而在屋内燃着的生日蜡烛,似乎也在这个时候被风刮落,又被突然站起身来的孔晚雁咕噜一推,滚到了窗帘地下,生出滚滚浓烟。
大火和鲜血就这样同时突如其来。
孔黎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呛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看到自己穿的新鞋上面,淌了一些鲜红的血上去。
她迷茫地看着,然后下一秒,孔晚雁也看到了她的鞋。
她绵软地踩着绒绒的地毯,想要先去灭窗帘那边的火。
但只迈出了半步,一股大力就奔过来,将她冲撞到那扇门前,浓烈火苗从窗帘那边舔舐房间的一切,渐渐烧得木门滚烫而炽热。
孔晚雁的手变得鲜血淋漓,却湿滑滑地掐住她的脖颈。
孔黎鸢完全呼吸不过来,也说不出一句话。而孔晚雁,还在那场电影的嘈杂音效里大吼大叫,撕心裂肺。
哪怕屋内大火正燃烧。
孔晚雁还是陷在电影台词里,眼里映着那场燃烧的大火,稀里糊涂,魔魔怔怔地说那一段话
€€€€从一出生开始,你就已经得到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爱,所以也最该应该在爱里死去。
这像只是这部电影的台词反馈。因为孔晚雁时常做出这些举动,电影里的人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说什么她也跟着说什么。
又像是孔晚雁在这场大火里突然清醒,被这场电影点拨到,于是竭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地说出了这一句心声。
这两种可能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窒息里陷落的孔黎鸢。
听了这句话之后,她心里只有迷茫和平静。那个当下,她的确不太清楚孔晚雁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孔晚雁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因为孔晚雁看到了孔宴那部纪录片吗?还是因为她在作文本里写的那句“我妈妈很爱我她总是亲我一脸口红”?
又或者是每次姜曼回来,从自己枯瘦身躯里掏出的“母爱”,都只够分给她一个人?
而没过多久。
孔晚雁由于失血过多,软绵绵地松开掐握住她脖颈的手,在她旁边晕了过去。但孔黎鸢一直觉得,孔晚雁不会真的想把她掐死。
门已经开了,没人从屋外反锁,只要轻轻扭动门把手,孔黎鸢就可以逃出去。
与其用自己体内残存的氧气来逃跑,她在那个时候竟然选择了思考。
她得到了很多很多爱吗?所以才最应该在爱里死去吗?
她茫然而失魂落魄地想着这个问题,摸自己脖颈上湿滑的鲜血,感受自己澎湃而安稳的心跳。
其实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出来,孔晚雁的这句话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这样一句抽象的话,对一个十岁孩童来说,还是太难理解了一些。
就算她能骗过开锁师傅,也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她们是姐姐妹妹相亲相爱。
可倒在鲜血和大火里的孔晚雁,却告诉她,一切根本不是这样。
她想不通,也没办法理解。
于是她只有揪着这一句话不放。直到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姜曼率先出现,惊惶失措地推开门,捂住自己干瘪的脸和一脸的泪水。
那时,孔黎鸢的意识已经快要消散,她弯曲着自己的身躯,倒在孔晚雁的脚边,张了张唇,喊不出一个字。
然后,她很模糊地看到,姜曼用自己细瘦的身体,先将孔晚雁带了出去。
孔晚雁身材矮小,可姜曼将她护在怀里拖出去时还是气喘吁吁,以至于都没时间回头来看一眼孔黎鸢。
这样费劲全力的画面,显得这两个人的背影是那样决绝,那样骨肉情深。
鲜红的火将她眼前的一切烧成一抹血色的烟。
孔黎鸢倒在血泊和大火中,模模糊糊地看她们缓慢走出燃烧大火的背影,很恍惚很涣散地笑了一下。
再醒过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是在车上,车辆摇摇晃晃。姜曼坐在驾驶座,那一身漂亮的红裙子被撕得乱七八糟,一块被用来给孔晚雁止血,一块被浸湿扑在孔黎鸢脸上。
姜曼那张阴郁美丽的面庞上只剩下泪流满面。
孔晚雁坐在副驾驶,手上的血透过那块鲜艳的红布淌下来,目光呆滞,这次她嘴里没再念叨着“不后悔不后悔”。
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像是在世界末日之前举家逃亡。
但孔黎鸢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车上只有一个坏掉的车载广播,朗读清晰的女声声情并茂,一遍又一遍地播报,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请各位市民注意气候变化,不要高温作业……”
第七遍播报的时候,姜曼开着的车不小心撞到护栏,车前玻璃被撞得七零八碎。
于是那个广播比最开始又坏了一点点,只剩下一句在循环,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
到后来慢慢变成了€€€€三十七度、三十七度……
在这之后,车并没有停下,而是又摇摇晃晃地往前开。
孔黎鸢没有问姜曼要去哪里。
但她猜想,她们要去医院,给失血过多的孔晚雁看手。
她还猜,在这次大火之后,孔晚雁应该不会再被关起来。
她不怪姜曼这一次先救孔晚雁,只觉得好像如果从此以后,姜曼将给她的爱分到孔晚雁身上,这样也不错。
孔晚雁那样挣扎着和她说,她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那在这之后,如果她能将这些爱全都分给孔晚雁,这再好不过。
可这辆破损不堪的车却没能开到医院。
只在过一个急弯时,就轻飘飘地翻了车,像是一场报应。
那到底这是什么的报应呢?
或许是因为孔黎鸢。
因为孔黎鸢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她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身体被疯狂挤压,随着破烂的车翻滚到悬崖下的那一刻,孔黎鸢在剧烈的疼痛和忽如其来的失重感里,冷静地、反复地想,并且只想这个问题。
真是奇怪,浑身上下那么激烈的疼痛,像粉身碎骨,像灰飞烟灭。
也没能阻止她的思考。
果然,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太擅长思考。
也许死亡可以阻挡她思考。
她平静地想着,觉得好像就这样结束一切也不错。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场轻飘飘的、像是报复的车祸里,最应该得到报应的她却没有死。
那个崩坏的广播甚至突然好转,开始完整而具体地播放“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或者根本没有,只是她将这句话记到了心底。
而孔晚雁的矮小身躯,和姜曼的细瘦身躯,却都不约而同地为身处于后座的她挡住尖锐的刺物撞击。
她稚嫩羸弱的身躯被压迫得弯了起来,脊背蜷缩,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最基本的姿势。
而孔晚雁和姜曼为她撑出的那片可供呼吸的空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脐带。
新鲜的血液化作她赖以生存的羊水,缓冲着这一场车祸的冲击和压力,却不要命地淌落下来,滚烫而刺鼻地滴在她稚嫩而脆弱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巴上,耳朵上。
一切都黑成一团,像地狱的缩影。
孔晚雁瞪大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掌拖着她的后脑勺,临死之前,仍旧还在努力地说着那一句话,
“不后悔,不……后悔。”
那一刻孔黎鸢耳鸣得厉害,各种声音在她身体里都被放大。
但她还是觉得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觉得孔晚雁竭尽全力在表示,用生命救下她并不后悔。
而姜曼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右侧,瞪大眼睛,缓慢地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一只手发抖地挨着孔黎鸢的眼皮。
另一只手努力去往上面伸着,似乎是想要抚摸到孔晚雁的脸。
€€€€在这之前,孔黎鸢从来没有看过她用这样饱满而浓烈的眼神望过孔晚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