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悖论 第118章

“当然了,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哪怕那个时候,孔晚雁就被关在楼上,嘴里可能还是不停地在说“不后悔不后悔”。

他也没有回一次头,仍是那样镇定而真实地笑着,接受纪录片摄制组的采访。

在那之后,孔黎鸢在经典电影《人生》中露脸,很多人都开始说孔宴的女儿有灵性,是个演戏的苗子。

从此以后,圈内多了一段孔宴爱妻爱女的佳话,掐灭了一个说当年孔宴姜曼早前未婚怀有一孕却流产的隐秘爆料。

她的母亲姜曼,实在生得靓丽又自信,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一个相当有野心的女性。

拍起戏来很拼命,能在荒芜干燥的大漠待上大半年,在血红黄昏里骑马连拍大半夜的戏,摔了之后也一声不吭,很决绝地再次爬到马背上,将自己当作武侠片里能忍能强、也能将儿女私情抛之脑后的女侠。

大概这个女侠,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未婚生女。女侠在自己年华最好的时候,犯下一个许多年轻人都会犯的错。

就在这个错误之后。

这个女人大概下定了决心,决定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在她实现自己想要的目标之前抛弃的€€€€名存实亡的婚姻、那个与她在十几岁时就相爱的男人……在她这里都算不得是什么牺牲品。

更何况只是一个,在错误时机生下来的,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女儿。

唐氏患儿面容特殊,实在是没办法继承姜曼得天独厚的美丽。

或许年轻的姜曼,在面对当时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的第一反应,也是迷茫。

在拍摄《蓝色书本》这部呈现平凡母女之间动人情感的影片时,为了演好一个年轻而艰难的母亲,孔黎鸢看过许多关于母亲的纪录片。

知晓了关于“母亲”的深层次内涵€€€€就算是脐带将血脉相连,许多母亲也不是在生产之后就能很坦然地接受这个身份。

也会有一部分人,从一开始对自我的身份认知是迷茫的,也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来认同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产后抑郁的女性。

连续看了很多纪录片之后,孔黎鸢在潮湿闷热的重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站在石桥上看车来车往,有时候也会看到马路街头,有牵着小孩的中年女性歇斯底里地说“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在这儿你信不信!”,有大清早结束夜宵摊骑着三轮车的中年女性给坐在车上睁不开眼的小孩挡风……她猜测这些都是母亲,各式各样的母亲。

于是她越发经常想起姜曼。

她试图理解姜曼,然后好为自己塑造一个年轻母亲的形象。

某天夜里,她甚至突发奇想,开始给年轻的姜曼写人物小传,即便她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自己以一个与年轻姜曼同龄的女性心理,到底有没有用她编造的故事、用如今的目光来美化姜曼的形象。

但她还是买来一个笔记本,用蓝色墨笔,在白色纸张上洇出蓝墨,一字一句地写下姜曼的想法和人生经历。

最后,她在笔记本的扉页做下总结€€€€姜曼当时大概也是一个骄傲到甚至有些自负的女性,所以她在第一次冲动犯错生产之后,对孔晚雁这张脸庞有过不解和怀疑,有过挣扎和冲突。

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陷入一段时间的产后抑郁。

难道是这个女儿导致了她的抑郁吗?

还是在由于她的产后抑郁没有得到足够的治疗管控,于是在一个异国剧组饰演绝代风华惊鸿一瞥的美人时,她因为病情失态,留下许多不能被她自己所接受的影像记录之后。

她买下当时所有的影像记录,毅然决然地从娱乐圈隐退,才终于发现,她的第二个女儿竟然也被生得如此漠然又偏执?

€€€€在拍完《蓝色书本》之后,孔黎鸢陷入过一段时间的深入思考。

她时常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死人终究是没办法给她答案的。

后来,她回了一趟以前的老房子,在疗养院搬到洛杉矶时又去了一趟远在加州的疗养院,给姜曼收拾一些之前遗漏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些录像带。

过了这么多年,录像带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大部分都已经播不出来。

事关姜曼坚持退圈都要隐藏起来的秘密,孔黎鸢没办法找人来修复。

只就着零星几张能播映出来的,以及那像素模糊的影像,拼凑出一个年轻姜曼的形象。

毕竟她和姜曼的相处时间也少得可怜。

退圈之前,姜曼在全国各地拍戏,退圈之后,姜曼又去了加州的疗养院,成了一个抑郁症病人。

大多数时候,姜曼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词语、影子和身份。

对她来说,母亲这个角色,甚至还比不上姜曼那些深入人心的影视角色对她产生的影响。

她隐约记得,等姜曼情况稍好一些时,也会从疗养院回来,将自己收拾得妥妥贴贴,涂异常鲜艳的口红,看起来真像电视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这个大明星会将那鲜红的口红,狠狠地印在孔黎鸢的脸上。

湿漉漉的,不是很舒服。

孔黎鸢第一次被亲这么一口时,还下意识地想去擦,但还没等她上手,姜曼就突然瞪大双眼,用力抓紧她细瘦的手腕。

哪怕她哭喊着想挣脱,说觉得痛。

姜曼却仍然像是看不见她的反应,脸上滚落透明而浑浊的泪珠,将她脆弱的手腕狠狠掐握着,然后嘶哑而尖锐地说,

“不准擦!我叫你不准擦,我是你妈,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吸我的血啃我的肉,为了你我放弃了那么多,为了你我再也拍不了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嫌弃我……”

后来孔黎鸢再也不擦这些口红印。

只任由每一次回来的姜曼,在她脸上留下口红的印迹。

就好像,只要那鲜红昂贵的口红,从她枯涩的嘴上印到了她脆弱的皮肤上。

那些被称作为母爱的东西,就能透过这些印迹,彻彻底底地沁进她的血肉,变得庞大而不容推拒起来。

即便她在第一次看到那些口红印时,就觉得这好像淋漓的鲜血。

但后来她也知道,在这极为生硬的亲吻之后,姜曼会紧紧抱住她,像她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母亲角色一样,戏剧化地流着一行又一行的眼泪,说上一句像是洗脑一般的台词,

“妈妈爱你,真的爱你。”

如同姜曼不由分说地重复这样的举动,孔黎鸢也始终相信这是爱的一种。

但她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连这样的爱,孔晚雁都从没在姜曼这里得到过。

就连所剩无几的录像带里,也让孔黎鸢觉得失望。

里面的姜曼歇斯底里,披散着头发,阴郁昏沉地趴在冰冷冷的墙面,不管是生气还是伤心,都被她演绎得十分夸张。

一点绝代风华的模样都没有。

甚至像是她的抑郁症转为了躁郁症。

但显然,这些录像带不只是有她看过,至少有磨损和遭到大力破坏的痕迹。

那就代表,在她看到之前,也有人看到过这些影像记录,甚至因为生气、愤怒,而对这些无辜的录像带进行了破坏。

以至于很多录像带都坏到不能再看。

会这样做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姜曼自己,也许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所以日复一日地重复播放这些影像,享受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又试图从这些影像里印证自己没有患病只是入戏太深的证据。

另一个,就是经常被关在楼上的孔晚雁。

孔宴自然是不太可能的,这个男人心甘情愿地活在自己建造的剧本人生里。而这些处于剧本之外的事物,他不会再来反复观看,他只希望没人记得这些事,没人知晓他的剧本只是一场闹剧。

也许姜曼和孔晚雁都有可能。

在老房子待了几天之后,孔黎鸢也将能播放出来的所有录像带都过了一遍。

于是她在十几年之后才终于知道。

孔晚雁嘴里那句“不后悔不后悔”,到底是从哪里来。

孔晚雁行为乖张,举止比一般小孩都奇怪,时常做出一些伤人的举动。

有一次她用餐叉试图去戳家里院子里掉落下来的小鸟,戳得奄奄一息的小鸟血淋淋的,然后又回过头来,拿着那把鲜血淋漓的餐叉,朝孔黎鸢乖谬地笑。

孔黎鸢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哭出来,好像在姜曼第一次亲她,说让她不准擦那些口红印之后,她就已经很少哭。

只记得那时孔宴奔过来,将她一把抱起,很关心地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她摇摇头,说没有。

孔宴松了口气,然后又很嫌恶地看一眼在草坪里站着的孔晚雁。

冷漠地移开视线,没有说一句话。

仿佛对他来说,光是直视孔晚雁的脸庞,只是面对他生下来的第一个女儿,都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拍他和孔黎鸢的相处日常,拍他说“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而在那天之后,孔晚雁一直被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门一直关着。

大部分时间,孔黎鸢并不知道孔晚雁在里面做些什么,但她时常听到里面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有时候是震天撼地的音效,有时候是孔晚雁在糊里糊涂地说“不后悔不后悔”,有时候里面演员们说得字正腔圆的台词,而孔晚雁跟着那些台词,断断续续地说着些话。

有些时候,孔黎鸢也会坐在门外,和孔晚雁一起听。

她们听姜曼在武侠片里快意恩仇,在喜剧片里说动人又欢快的台词,听孔宴在片尾曲里唱缱绻动人的爱情,听孔宴在爱情片里歌颂深不可测却又痛彻心扉的爱。

和那个电视台经常放映的公益广告片里的那对姐妹很相似。

那对姐妹,会在父母不在家时,一个乖巧地写作业,一个一边监督妹妹写作业,一边自己给妹妹收拾洗澡的衣物,一边看电视。

旁边会有一句很死板的字幕缓缓打出来:爸爸妈妈不在,姐姐妹妹也要相亲相爱。

于是,孔黎鸢会把自己做完的作业,从门缝里塞给孔晚雁。

那个时候的作业本纸张很薄,堆起来却很厚。门缝其实没有那么宽,她要相当费力才能塞进去,孔晚雁也要相当费力才能塞出来。

一出一进,崭新的米白色作业本就变成了灰黄色,蹭上一层厚厚的灰。

封面上面用红色线条印着的小女孩,脸都会被揉得皱皱巴巴。

孔黎鸢在语文作文里写《相亲相爱一家人》,孔晚雁在那句“我妈妈很爱我她总是亲我一脸口红”后面,用大大的红笔写大大的“不后悔不后悔”。

孔黎鸢在数学作业里列等式,孔晚雁也要用那根粗粗的红笔写“不后悔不后悔”。

大概这也算相亲相爱的一种方式。因为偶尔,孔晚雁也会在看到那个公益广告时,不太自然地蹦出一句,

“我应该爱妹妹,爱妹妹。”

这种相亲相爱的方式,甚至比那个反复播映的公益广告持续得还要久。

一直到了孔黎鸢的十岁生日。

写“姐姐妹妹相亲相爱”的公益广告早都已经不播了。

但孔黎鸢每天仍旧做两份作业。

一份交到学校给老师,一份让孔晚雁写“不后悔不后悔”€€€€因为第二份交到老师那里大概会被找家长。

而她猜如果孔宴知道,孔晚雁可能要被关到更远的地方去。

如果是那样,在这个房子里她就只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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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孔宴不在家,但家里还是有人送了一个蛋糕过来。显然,蛋糕这种东西显然是没办法从门缝里塞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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