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她们来旧金山,只是为了度一个以三天为期限的蜜月。
最后一天她们和乔丽潘一起去了宝华禅寺。
在异国他乡去到佛寺,这完全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走在寺庙内的基本都是中国人,看到的文字也基本都是中文。
这带给她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走在其中的她们,穿很学生气的连帽卫衣和运动鞋,很不亮眼。
像一对很平凡也很亲昵的爱人。
于是付汀梨突然开始很诚恳地相信这些自己以前从不奢望能给自己帮助的事物。
寺里一共有七座殿,她领了七柱香,牵着孔黎鸢的手,每一座殿都按顺时针方向一一拜过去。
在拜最后一尊佛的时候,香灰飘绕,她磕完三个头,先直起了腰背。
看到孔黎鸢也直起了腰,将那张掩盖住脸的面巾摘了下来。她之前同她说,佛不会理会不肯透露真面目的拜佛人,所以到每一个殿内都摘下面巾。
此时此刻,孔黎鸢双手还是合十,紧闭着双眼,额头顶着一抹被压出来的红,莫名显得有些绮靡。
似乎隐藏着十分浓烈的情感寄托,连眼睫毛都发出细微的震动。
拜佛不拜四,于是孔黎鸢在每个殿里的第三次跪拜,都花费了许久的时间。
付汀梨知道孔黎鸢也从未信过佛。
但在这一刻还是同她一样,决心将自己所有的虔诚都敬给佛。
看到孔黎鸢额头皮肤上的那一抹红,付汀梨忽然心口泛酸。
于是又很茫然地抬头,双眼闭紧,在慈眉善目的菩萨像面前双手合十:
菩萨啊菩萨,如果你能听到我的愿望,如果你能谅解我之前的好与不好……
我只希望在我身旁的这个女人一切都好,无痛无灾,无病无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可以伤害她。
包括我自己。
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尊佛像还是像之前那般慈眉善目。
但她却坚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旁边的孔黎鸢缓慢睁开眼睛,里面还有残余的迷惘,以及一簇重新燃起的火。
她们同时站起身来,牢牢牵着对方的手迈过殿里的门槛。
抵在一起的戒指硌得骨都粘烫,像在这次跪拜中获得新生。
在浅金色阳光下,孔黎鸢的手指抚过她刚刚因为叩拜而散落下来的发,
“你对菩萨说了什么?”
“我说希望我爱的每一个人都能过得好。”付汀梨说,然后又问,“那你呢?”
孔黎鸢笑而不语。
“为什么不和我说?”付汀梨不依不饶。
“告诉你不就作废了?”孔黎鸢按了按她微微皱起来的鼻子,像是教导,“在愿望实现之前都不要说出来。”
付汀梨觉得这人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但也没恼,只是好声好气地发出质疑,
“这又不是过生日许生日愿望,哪有说出来就作废的道理。那就算有这个道理吧,那我不也已经都和你透露完了?”
“没关系。”孔黎鸢只说这一句。
“为什么没关系?”
孔黎鸢没再说话,只是朝她很清晰很畅快地笑一下。
大概是穿着她旧卫衣的关系,整个人学生气很足,肤色也在短短的几天里晒得比以前深了一些,不再是寡白的冷寂。
所以在阳光下溢出来了某种鲜明的特质,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懒。
却很饱满,也很浓烈。
于是付汀梨在那一秒钟知晓€€€€大概孔黎鸢那么用力那么敬重许下的愿望里,或许已经涵盖她所能想到的所有愿望。
所以她才会那样坦然地问出她的愿望,然后和她说:没关系。
这一天,付汀梨在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前,想到了很多。
譬如浪迹天涯从不停留的祝木子和祝曼达,譬如在这年夏至夜里扔下啤酒瓶说“老娘爱你啊王八蛋”的理发店老板娘。
于是很深刻地明白一件事:
抽象的爱,是痛呼是轰轰烈烈是亡命天涯,是一把浓烈的火;
具象的爱,是爱一个人会希望她一切都好,是一汪宽容的湖。
没有哪一种爱更好,只有在爱里往复浮沉也终究写下不悔誓言的人。
五年前的那一个加州夏天,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她们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径。
五年后的这一个加州夏天,她们在一尊巨大佛像前再度并行,肩抵着肩,义无反顾地同时献出自己细瘦却坚韧的腰背。
虔诚地叩拜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信仰,同时向命运和佛祈祷。
感谢庞大的命运能够慷慨地让她们再度合流,希望所有灾难病祸都远离自己身旁的这个人,
只当一对普通而平凡的有情人。
-
在旧金山的这几天,乔丽潘一直待孔黎鸢很宽容。
这个洒脱飒爽的中年女性,并没有因为她上次在疗养院和她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恼怒,也没有因此而看轻她。
但孔黎鸢很清晰地知道,她待她好待她宽容,是因为付汀梨很爱她。
孔黎鸢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真要说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对“付汀梨的妈妈”到底怀揣着一种怎样的情感。
或许是感激,是好奇,大部分时候是有些游离的姿态。
她很标准地对这个慷慨的女性表示自己的尊敬,偶尔有些无法控制的陌生,很难流露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
就好像她的人生中,与生俱来就缺少这一部分。
直到回国那一天,乔丽潘送她们到机场。趁付汀梨去上厕所的间隙。
这个中年女人在旧金山的风里,像个很好的长辈一样抱了一下她。
温暖掌心抚了抚她的背脊,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其实我不想说这么肉麻的话,一般呢,对自己的孩子说说也就罢了,但对别人的孩子说,就显得很像是说教,别人听着不好听。”
“但我又想,既然你和小梨也算是真情实意地结婚了,那就和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
“而且你们一回国,这么远我又照应不上,不把这话说出来我自己憋着难受,也觉得没担好当家长的责任。”
孔黎鸢笑,她一直记得,在疗养院的时候,乔丽潘和她说:
只有善良的人,才会生这样的病。
知道这个人是付汀梨妈妈之后,她偶尔也会想起这句话,又觉得难怪。
难怪,付汀梨会是这样好这样纯粹的一个人。
€€€€是乔丽潘把她教得很好。
“您把她教得很好。”孔黎鸢把这句话讲了出来。
“是吗,看来我这个妈还是没出什么问题。”乔丽潘爽朗地笑一下,偏褐色的眼里浮现出回忆的神色,
“我呢,在和小梨她爸离婚之后,就怕小梨缺少父爱,然后就长成了很乖僻很不听话的样子。但幸好,小梨很有出息,没怎么让我操心,很乖。”
“我和她基本没有什么秘密,连那个半身雕塑的事她都和我说过了,你想想也知道。但五年前那次车祸,她一个字也没和我提起,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笑,但有时候又会静悄悄地坐着,整个人看起来空荡荡的……”
“她是不希望您为她担心。”孔黎鸢平静地说。
“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乔丽潘笑了笑,“可能是她自己当时也没想清楚吧,我想我这辈子唯一教不了的东西,就是如何去爱,所以她才会对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迷茫……”
说到这里,她又握住孔黎鸢的手,拍了拍,“我知道你也是一样,你们两个都是把‘爱’看得很重很重的孩子。”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只是也听小梨说了一些你的事,她说你很执着于这个问题。所以我翻来覆去地想,还是觉得要和你说这一番话。”
“我和小梨她爸离婚之后,一直感慨,爱这个东西是不是只有在顺遂的时候才好,但到了不顺的时候它就变成了磨难。”
“您的意思是?”孔黎鸢目光微垂,她这几天也也察觉到了乔丽潘的担忧。
她以为乔丽潘说这番话是为了让她谨慎一些,不要因为自己的事而给付汀梨带来任何磨难。
于是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抚这个家长。
但还没等他她说出来,乔丽潘却立马推翻了她狭隘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倘若你们之后有一天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两个人都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过度责备自己责备这段感情。”
“也不要忘记,你们这几天在加州,过得这么好这么开心,也是因为你们在互相爱着对方。”
在这番话之后,她又抱了一下孔黎鸢。而孔黎鸢却在这个温厚而豁达的拥抱里,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姜曼。
于是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跃过乔丽潘的肩。
看到了在偌大机场,在繁杂人群里望向这边,还打了个哈欠,然后半眯着眼给她们拍下一张合照的付汀梨。
好像是因为看到了她。
付汀梨还朝她抬了抬下巴,虚空在空气中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意思大概是让她也回抱过去。
视线在一瞬间失焦,然后孔黎鸢想,姜曼从来没教过她这些。
于是她抬起手,拍了拍乔丽潘的背,放弃自己刚刚想好的一切措辞。
只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在这一刻她好像已经放下那些执着。
终于不再将目光那么偏执地聚焦于那么飘渺那么抽象的事物上。
不是因为她突然想开了,而是因为她已经找寻到了答案。
过去的很多天,很多人问她,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知道自己不正常,却甘愿让自己陷落在一个病态的世界,只是为了找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找那个没有答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