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梧把嘴闭紧,后来实在憋不住,只能跟夏莱说出自己的哀怨。
夏莱笑得颠来倒去,提起一件她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你念初中的时候不是还成立了一个信鸽组织,专门给人跑腿送信送小纸条送小零食,打通上下三层楼和初高中部,并且从中获利,一个礼拜不到成为千元户。
拍拍她的肩,“小小年纪,十分具有商业头脑。”
然后又咂巴一下嘴,“不过还是跟着孔老师比较挣钱,毕竟除开奖金工资,人还动不动就发大红包给你。”
荣梧“嗯”一声,不否认自己从孔黎鸢这里得到了太多金钱价值。
但有时候她也因此惆怅。
孔黎鸢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外之物,也从来不在意自己。
她当然是希望孔黎鸢好的。
刚入行那会年轻,总觉得能大展宏图,还对这个行业抱有一定的憧憬。
刚毕业进了公司,跟了好几个艺人才发现,助理也好,执行经纪人也好,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有时候还得背个锅。
她不明白,怎么在学校里大家都是人,到了外面人就分为三六九等,助理就得像是穿回古代当丫鬟,当个男明星的助理不能穿得太漂亮会被粉丝说三道四说是来勾引艺人的,中午吃饭赶上了能一块吃赶不上谁管你,艺人减肥得跟着一块减否则害他禁不住饿吃一口就得扣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工资,遇到事得马上出来挡着背锅,艺人开房记录被公开了就得说是她和男朋友开的,艺人机票行程被泄露就被骂说是她泄露的……
后来她遇到孔黎鸢。这人真的好怪。
一天到晚除了拍戏、磨戏,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动不动就是你走吧,你回去吧,我自己来,我要走了,我要留这里多看看……
在重庆的片场会很没有形象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双被牛仔裤裹住的长腿伸得很长,因为角色而染的那头金色长发飘逸得快要挡住半张萧瑟的脸;夜里会随意罩一件宽松衬衫或者是T恤,就没由来地跑到桥边吹夜风,一双含情眼里时常带着笑,时常映着飘绕的金色发丝,那时候总让人觉得这个女人什么都没想,却又想了很多;随身携带一个很皱很旧的笔记本,偶尔逛马路看到什么了,就用咬下笔帽在上面写下写什么东西,有一次大概是入迷了,进入戏里了,内心情绪冲突来了,红唇不知不觉地紧紧磨咬,断断续续地练台词,被笔帽尖端划破了皮,流了点血下来自己也没察觉……
坦白来讲,这个女艺人活得一点也不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明星,全身上下空空荡荡,好似生命里没什么值得被看重的,也没什么值得被忽略的……给人的观感几乎可以用“落寞”两个字来形容。
虽然这个圈子里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荣梧当然见过鲜活真实敢说敢做的人,也见过好几个被巨型的压力挤压得畸形扭曲的人。
可在这些人里,孔黎鸢又尤其不一样。
荣梧跟孔黎鸢一块工作这么久,把李弋、张玉、杨鹭几个人都摸得一清二楚,却还是觉得孔黎鸢是摸不清的。
她有时候感觉“孔黎鸢”这个壳子里是个空的。而这个女人总是在替戏里的人活着。
记得《悖论》剧组刚开机,第一次发盒饭的时候,是在内蒙古。她跑去领一份给孔黎鸢,放饭的人和她说有多的,可以多领一份自己吃。她心思单纯,再三确认今天剧组请吃羊,第一天就是想请所有的工作人员吃饭。
于是便领了过去。
吃饭之前孔黎鸢还在翻剧本,心不在焉的,让她先吃。她踌躇了一会,还是等着。
此时片场都在吃饭,飘满羊肉香喷喷的气息,这可是内蒙古的羊。她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被孔黎鸢听到。
女人将手里的纸质剧本卷成筒,很随意地开始绑披在肩上的头发,然后看着她笑,“等我做什么,你吃你的。”
那天荣梧跑了一上午,已经是饥肠辘辘。她看孔黎鸢确实也准备吃了,才打开盒饭,才吃了一两口。
组里有个演员就大喊一声,“怎么盒饭没了!”
惊得所有人往那边看,荣梧吓得筷子都掉了。
那放饭的人笑嘻嘻地晃悠两下,手就往她这边一指。一时之间众目睽睽,荣梧的脸火辣辣疼。
说不委屈是假的。但那又怎么样呢?是自己不聪明,着了这圈圈绕绕的道。
刚想站起来准备给人赔礼道歉,赔钱弯腰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结果在她站起来之前。
孔黎鸢绑完了头发,把她按住,把自己那盒饭拿了过去,和那演员说了两三句话,回来之后,手里空了。
她害得孔黎鸢今天没饭吃,是不是还得被人揣测抢前辈盒饭?
片场还有些视线在她身上逗留。
荣梧“蹭”地一下站起来,一双眼睛憋得通红。孔黎鸢很淡然地笑,然后将她按下。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将剧本卷成的筒散开,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就扔开。目光继续在剧本上流连。
和她说,“吃吧,要凉了。”
那时正是孔黎鸢的《蓝色书本》刚播完,风头正盛的时候。
在一次电影的综艺宣传活动上,被人恶剪,一时之间有很多不好听的声音,也有很多无缘无故就针对她的人。
怎么剧组也会有人挖坑等她跳?
怎么她荣梧就成了一个这样的坑?大不了就把她开了好了。
荣梧冲动地想,刚刚还香喷喷的盒饭也吃不进去。
而孔黎鸢在这个时候掀开眼皮看她,问她一个问题,
“你这个年纪,刚出学校吧。”
“对,也不是……”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胡乱擦一擦,解释,“就刚毕业两年。”
孔黎鸢看着她笑,笑了大概有半分钟,仿佛有那么喜欢看人哭。等她眼泪缩了进去。孔黎鸢也不笑了,只是轻轻对她讲,
“那就是刚进这个圈子?”
“不太久,就跟过几个艺人,都没跟很长时间。”荣梧说,又忍不住多嘴,“没见过孔老师这样的。”
片场还有人的目光在这里流离。孔黎鸢的笑在其中显得很微不足道,
“我哪样的啊?”
“就……”荣梧有些犹豫,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孔黎鸢的独来独往。
最后只抹了一把脸,埋头扒了一口饭,说,“反正挺好的吧。”
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又半埋着脸去盯孔黎鸢。孔黎鸢没有在笑了,微低着脸,挽起来的黑发从额边垂落,被风吹得很乱,却又有种莫名的迷惘。
被翻得卷边的剧本被风刮得哗啦啦响,她在其中叹了口气,然后对她讲,
“和我一起做事,是会吃很多苦的。”
后来荣梧知道,为什么孔黎鸢这条路走这么久始终是形单影只。
因为她走了一条同其他人更辛苦、更布满荆棘的路。但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吞进去。
“我看了孔老师的新电影,演得真好。她是一个好有天分的演员,连这种题材都能吸纳那么多影迷。”
“你不知道€€€€”
回忆完往昔,荣梧叹一口气,看向夏莱年轻又天真的脸,
“孔老师那几年还是吃了很多苦的。”
而我只是希望她不要过得像以前那么苦,走一条路那么久都还是孑然一身。
05/
祝木子翻开手机,看到#孔黎鸢同性恋情#的微博词条,十分响亮地吹了个口哨。
祝曼达在阳台上浇花,碧蓝色的眼看过来,说她莫名其妙的,然后跟着她一块吹口哨。
就这么吹了半分多钟口哨。比谁吹得更响,比谁吹得更好听。
然后祝木子懒洋洋地说,“其实五年前,我一眼就看出来她们能走到最后。”
祝曼达嗤一声,“马后炮。”
“你竟然不信我?”祝木子狐疑地望过去,“我这双眼睛很毒辣的好不啦?”
“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呗。”
“哦。”
“你说还有哪两个会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身边还是对方的?”
“我们啊。”
“她们和我们不一样。我有种直觉,她们这几年肯定发生了不少故事,保不齐真跟演电影一样,而且上次在加州感觉气氛挺微妙的,这两人看起来在一起,却又没有真正在一起,现在看到微博公开了,我心安了。”
“你跟个老妈子似的。”
“屁!”
祝木子把大提琴拿出来,坐在阳台上,冲屋子里拿着手机的祝曼达喊,
“给我录好啊,一点偏差不能有。”
祝曼达翻了个白眼,比了个ok的手势。祝木子当即在阳台上拉了一曲《加州梦》,视频末尾是祝曼达看见一只蟑螂从她拖鞋旁边爬过去,于是发出一声惨叫,而她全程很淡定地将大提琴拉给蟑螂听。
录制完毕,她撇了撇嘴,对祝曼达的大惊小怪表示鄙夷,但怎么也不想因为一只蟑螂重录了,于是很没有包袱地把这一曲《加州梦》发给付汀梨,附赠一句寄语:
【我五年前就说了吧,既然都遇着我了,那世界上所有的有情人就都得终成眷属】
06/
救助站有人来问,是不是孔黎鸢和她的恋人在这里待过?
穆迟雪十分不客气地说没有,很不耐烦地将人赶出去。她不懂这些人,仅仅是因为大明星来过,于是一个救助站都能成为他们的打卡景点。
等忙完这一通。
她去门口抽烟,围巾戴得有些闷,不过也不碍事,这种烟味有些发甜,那个人以前特别爱抽,现在能留到围巾上也是好的。
然后她就想起了孔黎鸢被抬到救助站来的那天。
也差不多是现在这样的天气,她也站在门口挤时间抽一根烟,就看到两个人被担架抬进来,急匆匆地放了进去。
她把没抽完的烟掐灭。
几个抬人的人又咕噜咕噜地走出来,叮嘱她赶快进去,他们要去接被困住的其他人。于是她在人影憧憧中走进去。
看到两个并排的担架。
以及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这两个人原本是分开抬进来的。
才一眨眼的功夫,却抱到了一起。
一个戴紧口罩和冷帽,另一个头上的帽子不知不觉弄掉了,露出一张很不对陌生人设防的脸。
没有一个安安分分地躺在担架上,都滚在地上,脏兮兮的。
她走过去,脚步声响起。
两人又抱得更紧,仿佛她是什么会把一对鸳鸯拆分开来的怪物。
穆迟雪停了一会脚步。
看到戴口罩的将脸埋在另一个人胸口,另一个人的手托住这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