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要接客不能怀胎,只能选择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积年累月循环往复,被堕掉的胎儿被抛尸在这片沼泽地里,沼泽地终年潮湿阴冷,不见日照,死婴的怨念被困于此无法消弭,渐渐化为实质形成了「灵」,也就是这些小孩模样的鬼婴。
鬼婴们将他们无法降世的怨恨归结到娘亲的身份上。
老鸨说,做皮肉生意的神女不能怀胎、更不能抚养孩子,于是它们就把手伸向了好人家的闺女,正如同鬼婴们在抬喜轿时吟唱的那样€€€€
“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
在鬼婴的潜意识里,只有好人家的姑娘正正经经成亲拜堂,才有“资格”把它们生下来,让它们以小孩的身份来到这个世间。
“你们也希望把我像这样吊挂在这里,对吗?”池惑不动声色地回头,问那位拿了他小人偶的鬼婴。
鬼婴骨碌碌转动漆黑的眼珠,最后死死停留在池惑脸上:“是的,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我想被生下来,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成为我的娘亲吧…”
“成为我们的娘亲吧…娘亲…”
“娘亲…孵化…娘亲…孵化…”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寻常人置身其中,很容易就被诅咒般汹涌而来的话语淹没,直到彻底崩溃。
池惑不动声色立在鬼婴们面前,突然笑了:“这样啊,我明白了。”
鬼婴不曾见过这样反应的新嫁娘,当即直接僵住,令人窒息的念唱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池惑:“拜了堂,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入洞房’了?”
鬼婴愣了愣,才提高声音道€€€€
“新娘入洞房!”
毕竟新郎着火烧没了,只剩下这位和自己拜堂的新娘了。
*
穿着新娘喜服的池惑被安置在一处闺房内,等待最后的“孵化”仪式完成,他就会和被悬吊在红绸蛛网上的姑娘们一样,会从肚脐处生长出一条红绸带,作为孵化鬼婴的“脐带”。
直到现在,那些脑子没发育完全的鬼婴们,都还没发现今晚抓回来这位娘亲是个男的。
闺房里的喜被床褥透着股潮气,就好像是从沼泽地捞起来的裹尸被。
事情调查进展到这一步,池惑被天道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上一世,身为鬼主的池惑也曾假扮新嫁娘来到此处,时无筝领着徒弟萧过跟随而来,在目睹了沼泽洞穴里失踪姑娘的情况后,时无筝和萧过选择强行斩断“脐带”、以剑斩杀鬼婴怨灵。
一切看似水落石出,调查清楚了红水镇姑娘失踪的真相,也抓到了罪魁祸首鬼婴怨灵,但在众姑娘得救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却发生了€€€€
这些获救的姑娘陆陆续续死去,有些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有些回到家后被噩梦纠缠迅速衰弱而亡。
逐渐苏醒过来的记忆里,池惑想起来,上一世被救女孩都在三天内去世。
即使切断了她们和鬼婴相连的“脐带”也无济于事,鬼婴的怨念早在她们体内生根发芽,与之连为一体。
随着鬼婴被修士强行斩杀,这些被留下的怨念腐烂在姑娘身体里,这些无辜的被救姑娘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连接“母体”和鬼婴的“脐带”不能剪断,或者说,不能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剪断。
€€€€必须完成真正的「拔除」。
就在池惑思考间,一道声音盖住了噼啪燃烧的红烛火:“虽然这么问有些冒昧,但道友若要独自清理这么多怨灵,恐怕有点费劲。”
是池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并未真正离开,只是隐匿了踪迹看戏。
刚才就是自己这小崽子将纸新郎烧没的。
池惑笑了笑,坦荡荡承认道:“不仅是费劲,我独自根本对付不了这些鬼婴,毕竟我只有练气期的修为。”
“但,还有你在不是吗?”池惑挑起眼皮,看向闪烁的烛火,故意一字一句道€€€€
“鬼主,出来吧,接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刹时间,空气陷入死一般寂静。
就连原本噼啪作响的烛火也隐匿了声息。
高烧红烛渐渐变成阴冷的青蓝色,鬼火的光照亮婚房。
诡谲的光线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卡住池惑的脖子,指节渐渐收紧,捏住他试图滑动的喉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寒意四起,周遭似结了冰。
看来被人当面识破了身份的鬼主,着急了。
第9章 红水镇(六)
被掐住脖子的池惑一瞬不瞬望向对方的眼睛,他在鬼主的眼瞳里凝视自己的倒影。
虽然现在他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在少年鬼主面前都是绝对的弱势,但他脸上却无半分弱势者该有的胆怯和卑微,反而表现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平静,仿佛他能以下位者的姿态操控局面。
根据池惑对自己的了解,这位年少的自己不会把他掐死,至少此时此刻不会。
现在自己是时无筝的五弟子身份,少年鬼主根据「天道书」的指引来到红水镇,就是为了和所谓的正缘道侣时无筝相遇,如果此刻他把时无筝的徒弟杀了,那之后的攻略也无从谈起。
而且,最重要的是,池惑知道,比起仇恨和害怕,少年鬼主会因此对他产生好奇,并将自己放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这就是池惑的目的。
“这么看来,我猜对了。”被捏住喉结的池惑弯起唇角,因为对方指节用力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沙哑。
少年鬼主同样在凝视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但他卡在池惑脖子上的手却松了力道,疑惑道:“是我露出了什么破绽吗?或者你们东极门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秘法?不妨说来让我听听?”
比起身份被看穿后冲动形式,直接杀人灭口,这位少年鬼主更愿意弄清事情的真相。
池惑:“你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东极门也没有可以识别你身份的仙器和秘法,你放心。”
他看着“自己”脸上神色的变化,继续说,“我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我认识你。”
鬼主微眯起眼睛,半信半疑:“你认识我?”
“是的,”池惑笑了笑,“池惑,帮个忙,如何?”
他在「池惑」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很微妙,甚至还有点失真。
被对方直呼名字的鬼主微僵在原地,以至于他的手指下意识用力,但在理智的压制下,他最后彻底松了手。
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池惑竟在心底笑了出来。
自己果然是自己,所有情绪的起伏和变化,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终于呼吸顺畅的池惑开始咳嗽,这副躯体羸弱,他咳了几下眼睛就有点潮湿的痕迹。
池惑裸I露在喜服之外的一截脖子苍白纤细,鬼主留下的指痕还清晰印在喉结旁,暗红发紫,愈发触目惊心。
鬼主将他这幅被欺负得有些病弱的姿态看在眼里,问:“你需要我帮什么忙?”
现在他很清楚,这个小修士只有外表看上去羸弱,其实是个不得不防备的危险角色。
池惑:“我需要你用醉鸦楼的《安魂曲》,度化这些鬼婴,这是让那些红水镇的失踪姑娘活着回家的唯一办法。”
池惑此番挑明鬼主的身份,让对方在自己面前掉马,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这是当下解决事情最直接、也最高效的办法。
€€€€他想要利用曾经自己的能力,就必须让其在自己面前掉马。
上一世,自己信了那份狗屁「天道书」,曾一度以为时无筝是自己的正缘道侣,所以在假扮新嫁娘来到沼泽后,将事情的处理权全都交到时无筝及其弟子手上,却没料到他们浪费了怨灵资源的同时,还导致了这些姑娘的死亡。
回过头去看,池惑意识到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
据他后来了解,因为强行拔出鬼婴怨灵的行动是萧过提出并执行的,所以是他间接导致了姑娘们的死亡,在回到东极门后,萧过被罚入随意峰思过三年,这段时间他对处罚的不甘、对师尊的思念催生了心魔的诞生。
重活一世,池惑要打破所谓的「剧情」,逆天而行,把故事的走向彻底扭转。
鬼主对这个小修士更好奇了:“你居然连醉鸦楼的《安魂曲》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
鬼主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不那么认真,因为他猜到对方同样不会认真回答他。
池惑揉了揉被抓疼的脖子,面不改色道:“以鬼主的能力,要查我的身份背景应该很简单,而且我也做过自我介绍了。”
“我叫祁忘,东极门随意峰随筝仙君的五弟子,我自报家门能让鬼主更方便调查吧?”池惑用气定神闲的姿态说道,简直可以算得上毫无保留。
鬼主微微扬眉:“你的目的是?”
池惑:“我说了,我想解决好这次的事件。”
鬼主静默一瞬,也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兴趣,点头:“好,我帮你。”
就在这时,喜房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敲门声,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而后起身快步朝门的方向走去。
随着“咯吱”一声响,池惑将门扇拉开,门外正准备破门而入的鬼婴愣住了,刚才敲门只不过是走流程而已,他没见过哪位新娘真的主动过来开门。
“娘亲,我们给你送夫君过来了。”鬼婴指了指扛在自己肩膀上簇新的纸新郎。
刚才拜堂时“新郎”自燃烧没了,它们赶紧弄了个新的进行替换。
“这样啊,真不巧,忘记给你们说了,”说着,池惑将门扇彻底敞开,指了指坐在喜床上的鬼主,“我已经有新郎了。”
池惑不介意让自己占便宜,也不介意占自己的便宜。
调皮的少年鬼主很配合地对鬼婴们点了点头,姿态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就差说我是你们“新爹”了。
鬼婴僵住:“……”
但它们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本懵懂的表情迅速变了味道,凶戾的五官越发扭曲变形,像爬虫一样蠕动的身躯快速膨胀。
这些鬼婴们似乎无法忍受自己选定的“娘亲”在外找了“野男人”这种丑闻,喜房内所有红色的物件开始液化,就像被锤炼融化的铁水陆陆续续滴落。
鬼婴们不同于仙界修士,怨无声,念无形,它们作为无声无形的怨念产物,无需刀剑等传统意义上可以伤人的兵器,万事万物都可以为怨灵所利用,成为它们的“刀”。
€€€€比如这些象征着血液和欲望的红色。
液化的红色开始像藤蔓般疯长,如鬼手朝坐在褪色喜床上的鬼主抓去,池惑拔出藏匿在身上的佩剑,斩断跃跃欲试的妖藤。
鬼主不动声色地笑道:“祁忘,看来你的‘孩子’们不欢迎我呢。”
言罢,他拢了拢衣袖,怀中已然抱着一把黑檀木五弦琵琶,拨面覆有皮质彩绘百妖宴饮图,妖冶颓丽,别致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