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惑当然记得,他曾给这把琵琶起了个名字€€€€「宴」。
「宴」声起。
原本如红潮蔓延的鬼手开始融化,变得像红雨一般从四面八方泼洒而来,鬼婴们顷刻匍匐在地,浑身泥泞猩红、遍地哀嚎。
鬼主最擅长对付怨念的产物,交给“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靠谱。
池惑撑起一把白纸伞,不足片刻,素白的伞面被湿红覆盖,星星点点如雪野红梅。
似乎用不了多久,这把伞就会变成潮湿的红色。
撑着伞的池惑蹲下身子,对挣扎蠕动的鬼婴温声道:“因为你们原本的娘亲不被允许生下你们,所以你们才选择好人家的姑娘,把她们抬上喜轿,想要她们成为你们的娘亲,是吗?”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匍匐在地的鬼婴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老鸨说,神女不允许有孩子,神女是青楼的资产,神女的身体是客人们欲望的容器,容不下赔钱的孩子…只有好人家的姑娘出嫁后,他们的孩子才有被生下的自由…”
不同于名门正派修士的刀和剑,直接斩断怨念和宿主之间的连接。
属于鬼主的「宴」以怨为食,能真正将无形的怨吞噬、消化,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化解」。
漫天漫地的红色覆盖而来,这是鬼婴们记忆里的主色调。
无论是能将它们淹没的诅咒、探入母亲子宫的钳子、还是死婴堆叠的沼泽池,都覆盖着一层腐败的猩红色…还未出生就已经腐烂…
“我们想要选择自己的出生,我们想要被真正的孕育…”
“好人家的女孩可以成亲…成亲后她们就是我们的娘亲…娘亲会爱我们…会让我们来到世间…”
“娘亲会迎接我们回家…”
“娘亲…娘亲…”
“睡吧,睡着了,梦里,你们就孵化了,”池惑柔声道,“相信娘亲的话,乖。”
鬼主急急拨动琵琶弦,「宴」声转急,在怨灵听来却如同安魂的歌谣。
悬挂在天顶的红绸蛛网像自有生命般震颤不休,发出近似啜泣的声音,那些一伸一缩呼吸的纺锤体逐渐裂开窄小的缝隙,像是被孵化的蛋,一缕黑烟从裂缝中升腾而起,消散在漫天红雨里。
而那些从姑娘肚脐伸出来“脐带”也褪去了鲜艳的红色,随着散掉的黑烟一同蒸腾消失。
“娘亲…娘亲…我们会被生下来吗…?”鬼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听起来像是带着哭腔的悄悄话。
池惑沉默一瞬,答非所问道:“睡着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信娘亲的话。”
他不欺骗“小孩”,更不做没有把握的承诺。
在一旁拨动「宴」的鬼主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你一个不近凡尘的修士,没想到是位如此称职的‘娘亲’,实在有趣。”
池惑笑,不落下风道:“你一个被世人描绘成凶神恶煞的鬼主,却弹奏琵琶哄调皮的孩子睡觉,也实在出人意料。”
彼此相视一笑,一曲终了。
红雨渐渐退潮,最后几缕鬼婴留下的黑烟消散在夜色里。
但鬼主点燃的鬼火却越烧越烈,火苗噼啪作响。
这种程度怨灵不难对付,如果要强行清除,只要找到它们的大本营,数名元婴期修士联合就能在一夜间将其猎杀干净,上一世的萧过也是这么做的。
但这样一来,这些被拐来当“娘亲”的失踪女孩就倒霉了,鬼婴的怨念已经顺着“脐带”,渗入到她们的三魂七魄中,除非鬼婴的「怨」真正获得安抚消散,否则这些滋生的怨念将会把母体反噬。
€€€€这是鬼婴的诅咒,惩罚不允许他们降生的世人。
毕竟怨灵没有善恶观,不懂何为无辜,也不懂是谁酿成它们的悲剧。
也只有红沙谷醉鸦楼的鬼主池惑,才掌握仙门修士不了解的安魂之术,将被怨念驱使的亡魂安抚超度。
而亡魂留在人世的「怨」,也能作为其修行的绝佳原料。
鬼主收好琵琶,对手持红伞的小修士道:“多谢款待。”
既然对方自称是他的“旧相识”,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尽情享用鬼婴度化后产生的「念」。
*
解决完残留于世的数千名鬼婴,已近破晓时分。
晨光乍现,这日的山岚弥漫着不同寻常的薄红色。
被红雨淋透的喜服已经被吹干,忙活了一夜,救下并安置姑娘们的池惑终于松了口气。
练气期修士的身体实在太弱了,熬了一个大夜,几乎可以要了他小命。
待一切尘埃落定,池惑才传信给身在红水镇林家裁缝铺的师尊,告知事情原委及解决结果,并请求镇上组织援助车马,将这些被救下的姑娘拉回家里。
将鬼婴残存的「念」吞噬干净的鬼主很满足,迎着晨光,他意兴阑珊地看着小修士给师尊传信。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纤细的颈脖上,自己留下的指痕并未消散,在渐亮的晨光里,随着对方喉结滑动,别有一种濒临破碎的感觉。
对方眼尾淡红色的胎记,也似昨晚滴在面上的红雨没擦干净,被风干后留下的痕迹。
鬼主的目光从池惑脸上移到手上,他登时有些疑惑,小修士手指上明明有他师尊留下的风铃草,他昨晚处理鬼婴时却一直未使用,反而选择让身为鬼主的自己帮忙,这是为何?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自己没出现,这个小修士有打算如何解决鬼婴?
池惑注意到鬼主的视线,转过头,直视对方尚未来得及移开的目光:“我已经通知师尊,我想他很快就会赶过来。”
鬼主静默一瞬,试探道:“你打算如何与你的师门介绍我?”
第10章 红水镇(七)
池惑忖度片刻,半开玩笑道:“当然是如实相告,说你是昨晚与我拜堂的那位新郎。”
“哦,这倒是实话。”鬼主接住了他的玩笑。
池惑收起了笑意,正色道:“放心吧,我不会与师尊揭穿你的身份,你们立场不同,不明不白引发恶战就麻烦了。”
虽然直接揭穿自己鬼主的身份,可以最简单粗暴地切断鬼主和时无筝的连接,但那样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
而且「鱼」又不止时无筝一个,他还需要维持好与“自己”的关系,后续才能跟进继续搅局。
“我与师尊说,你是我的一位旧相识,如何?”池惑分析说,“入师尊门下之前,我一直被放置在外门学宫,接触的人多且杂乱,究竟认识过什么人,师尊也无从考究。”
沉默在山岚中蔓延。
鬼主出神地看着对方被风扬起的红衣,最后摇了摇头,用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
池惑略略思考一瞬,笑:“以后你会明白的。”
鬼主皱眉,扯了扯唇角:“这话说得,像你是我的长辈一样。”
“你去过西极州的醉鸦楼?”鬼主状似聊天地试探问道,既然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了,他也不必在对方面前回避这些敏I感的地名。
池惑想了想,才回答说:“算是去过吧。”
他自小在西极州醉鸦楼长大,自然是最熟悉的地方,但这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鬼主扬眉:“算是?”
池惑笑而不答。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你们东极门真是卧虎藏龙之地。”鬼主抿了抿唇,笑道。
秋深天寒,池惑拢好衣衫,遮住对方在他脖子上留下的指痕:“我与你说这些,并不能让我师尊知晓,这些确实不是仙门弟子该知道的事。”
鬼主定定地看着他:“所以,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毕竟「祁忘」作为东极门弟子,知晓了鬼主身份却不上报,在门内是非常严重的违规行为。
池惑深吸了口气:“这么说一点也没错。”
鬼主模棱两可笑笑:“但我没办法信任不告知我真实目的的同伴。”
“我知道,”池惑说,“不需要信任,各取所需,能更快达成目的就够了。”
鬼主:“祁忘,你真是颠覆了我对仙门弟子的认知。”
池惑笑:“承蒙夸奖,愧不敢当。”
*
被救下的姑娘渐渐苏醒过来,刚开始她们如同惊弓之鸟,看有人靠近就下意识蜷缩起来浑身发抖,但在池惑的耐心说明和安抚之下,姑娘们渐渐弄清事情的经过,知道自己当下已经被救下,彻底安全了。
缓过神来的姑娘们抱在一起落泪,等待救援车马把她们带回红水镇的家中。
离开这些时日,她们不知家里人究竟担忧到何种地步。
姑娘们原本隆起的小腹和连接的“脐带”消失了,她们的身体恢复成原先的模样,那些立于河岸,原本一伸一缩呼吸的纺锤形生命体,也变成了一个个巴掌大的玩偶,五颜六色,摸起来柔软细腻。
这些玩偶,是“蚕蛹”孵化后的产物。
被强行拐来的娘亲并不能真正将鬼婴孵化,相反,只有把它们彻底哄睡着、让他们的怨念得以安息,这些因怨恨和不甘凝结而成的“蚕蛹”才能真正破茧而出。
同样身为怨念产物的鬼婴不会知道这些,它们只会根据自己的本能,寻找可以“容纳”它们的娘亲,作为孵化它们的容器。
「寄生」是怨灵的本能,就和人类吃饭一样。
“这些玩偶有辟邪挡灾的效果,只不过受过这次苦的姑娘,怕是不愿意再看到与事件相关的东西了。”鬼主说。
“每位‘娘亲’都有一个对应的孵化玩偶,所以…”说着,鬼主将一个清洗干净的玩偶递了过来,“你这个男娘亲不考虑留下一个吗?”
看到鬼主递过来的干净玩偶时,池惑愣了愣。
这是昨晚自己和对方借的醉鸦楼特产玩偶,原是用来收买鬼婴的,拿到玩偶的鬼婴也爱不释手,直到它被《安魂曲》度化,这枚玩偶就落入沼泽里。
在营救姑娘的时候,池惑已将玩偶从泥浆里翻了出来还给鬼主。
没想到鬼主又仔细将玩偶洗了干净,转手送给了自己。
“是那个叫你‘娘亲’的小鬼婴留下的,玩偶里残存了一丝它的念,但你放心,念里不含怨,很安全。”鬼主补充道。
池惑有些意外,继而道:“拿鬼主的礼物,在仙门本是不被允许的,不过…”
“玩偶很别致,我收下了,多谢。”池惑只短暂犹豫了片刻,就接下了玩偶。
在他的印象里,上辈子除了那些「天道书」上显示过的正缘道侣外,自己并没有送过任何人小礼物,特别还是于他而言意义特殊的小玩偶。
不可否认,被年少的自己特殊相待,池惑心里是很高兴的。
但他也清楚,鬼主现在之所以待自己「特别」,一是因为自己掌握了对方的把柄;二来因为自己是时无筝小徒弟的身份。
鬼主半开玩笑:“仙门的规矩大概困不住你。”
池惑也笑,算是默认了。
别说仙门规矩了,现在没什么可以困住他的。